不過想歸想,他胯下的坐騎速度絲毫不減。到了傍晚,荀詡和楊義抵達了西鄉(xiāng)某處的小驛站,他們在那里更換了自己疲憊不堪的馬匹,并得知在下午有兩名持有丞相府文書的人也在這里換過馬,向南而去。兩個人片刻都沒有停留,揣上幾塊粗饃后立刻又上了路。
他們沿著大道跑了兩個時辰,然后荀詡作了一個決定,他們將離開大道冒險進入東部山區(qū),這是唯一可能成功的方式。
“荀從事,我們必須要這么作嗎?”楊義膽怯地望了望遠處漆黑的山形,畏縮地問道。截至到今天早上他還只是個南鄭城的小小信使,現(xiàn)在他卻跟靖安司從事站在漢中東部險峻的大山邊緣。
“我們必須這么作?!?
荀詡平靜地回答。
山區(qū)的夜里相當?shù)睾?,荀詡和楊義不得不披上氈袍,并用羊皮綁在腿上以抵御無處不在的潮濕寒氣。周圍漆黑一片,茂密枝葉朝四面八方伸展開來,有如遮蔽了月色與星光的陰暗蜘蛛網(wǎng),濃墨般的氣息讓絕望在人的內(nèi)心緩緩滋生,彷佛他們永遠走不出這片黑暗林子。兩個人只能靠馬脖子上的纓鈴和呼喊來確認彼此的位置。
馬匹行進的速度很慢,在夜里這樣的路面異常艱險難行,有時候根本無法分辨哪邊是懸崖,哪邊是山脊。到了一些可怕的路段,他們甚至得下馬牽著韁繩一步一步謹慎地向前且探且行,經(jīng)常可以聽到腳下石子滾落山崖的隆隆聲。
荀詡對這樣的艱苦行進沒有發(fā)表任何評論,他只是悶頭朝前走著?,F(xiàn)在不知道南鄭城的局勢變的如何,整個軍政系統(tǒng)是否已經(jīng)發(fā)覺最高首腦逃亡的事實?杜弼他們是否平安無事?這些念頭只在荀詡的腦子里閃過了一下,隨即被更重要的事情取代。
“荀從事,我們到底要去追誰?”楊義小心翼翼地問道。兩個人這時拽著馬匹正通過一片長滿了高大松樹的陡峭斜坡,這里沒有路,他們只能利用樹林的間隙穿過去,還得小心不要滾到坡底去,天曉得那有多深。
荀詡皺皺眉頭,他不喜歡這問題,不過總得給這個跟隨自己跑了大半天的年輕人一點鼓勵,于是他將整件事簡略地說給楊義聽。楊義聽完以后張大了嘴巴,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他舞動右手,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
“您是說,李都護他真的…………”
“小心!”
荀詡突然大叫道。楊義的揮舞動作一下子讓腳下失去平衡,整個人拽著坐騎的韁繩朝坡下摔去。荀詡松開自己的馬匹,飛撲過去?!八砷_韁繩!”荀詡大吼,楊義立刻松開了手,他的后襟被荀詡一把揪住,而那頭畜生卻因為那一拽的力道而朝著坡底滾下去,發(fā)出一陣哀鳴。很塊坡底傳來樹枝被壓斷的“噼啪”聲,隨即回復(fù)了死寂。
荀詡把驚魂未定的楊義拉起來,讓他抱住一棵松樹,以免悲劇再度發(fā)生;這個年輕人兩股戰(zhàn)栗,驚恐地朝著馬匹跌落的黑暗望去喘息不已。荀詡冷冷地對他說:“回去記得提醒我,以后你別想從我這里聽到任何故事?!?
當他們翻過這片陡坡后,山勢明顯緩和起來,山麓陰影間可以看到一條痕跡不很明顯的崎嶇小路。不幸的是,荀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坐騎也在剛才的突發(fā)事故中扭上了前腿,雖然還可以勉強行進,但已不能奔跑。
這對荀詡不啻是一個極其沉重的打擊,說實在的,他寧可剛才掉下去的是楊義。沒有了坐騎,他們根本不可能追上李平,這里距離最近的驛站起碼也有四十多里路。
荀詡蹣跚著走到路中間,面向東方一不發(fā)地蹲下,脊背彎的很厲害。楊義從背后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又不敢過去說話,只能忐忑不安地搓著雙手遠遠站開,面色慘白——他清楚自己犯的錯誤有多么大。
就在這時,突然從路的另外一側(cè)傳來馬蹄聲,錯落而不紛亂。荀詡和楊義都是一驚,同時抬起頭循聲音去看,很快他們看到一隊人數(shù)在十五到二十名的騎馬者從遠處的陰影里出現(xiàn),朝著這個方向緩緩而來。
騎士們也注意到了這兩個人,為首的騎士在距離他們二十步的地方停住,舉起右手作了一個手勢。其他騎兵立刻分成兩隊熟練地繞到荀詡兩翼,形成一個完美的包圍圈把他圍在中間。荀詡通過他們的裝束和馬具類型認出他們是蜀漢軍方,但具體隸屬哪一部分就不知道了。
“你們是誰,這么晚了跑來這里作什么?”騎兵首領(lǐng)在馬上嚴厲地問道,他的聲音低沉有力。
“我是南鄭司聞曹靖安司的從事荀詡,現(xiàn)在執(zhí)行公務(wù)中。你是哪個單位的?”荀詡反問,他注意到騎兵首領(lǐng)脖子右側(cè)上有三條明顯的虎紋。
騎兵首領(lǐng)沒想到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家伙居然是名丞相府的中層官員,不禁聳動一下眉毛,口氣稍微緩和了一點:“在下名叫鐘澤,隸屬高翔將軍麾下巡糧軍都伯,目前也正在執(zhí)行任務(wù)。”
“巡糧軍?巡糧軍為什么會跑來漢中南部?”
“執(zhí)行任務(wù)?!?
鐘澤簡短地說了四個字,他沒必要多說什么。荀詡理解地點了點頭,然后從懷里亮出靖安司的銅制令牌:“鐘都伯,我不清楚你的任務(wù)是什么,但現(xiàn)在請你中止。我需要你協(xié)助我來完成另外一項緊急任務(wù),這是最優(yōu)先的?!?
“很抱歉,荀從事,但我們接到的命令也是最優(yōu)先的?!?
就著微弱的月光,荀詡看到眼前這位都伯的下巴結(jié)實而尖削,這應(yīng)該是一個倔強頑固的人,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想法。他抬起頭看看天色,每一分流逝的時間都是異常珍貴的。
荀詡走近一步,決定把整件事和盤托出:“好吧,鐘都伯,是這樣的……”
……聽完荀詡的陳述以后,鐘澤仍舊不為所動,他的表情似乎沒什么改變,好象在聽一件完全無關(guān)的事情。
“很抱歉,荀從事,我不能因為一個無法驗證的事件而隨便中止任務(wù)?!?
“即使這有可能對大漢造成無可挽回的巨大損失?”荀詡咄咄逼人地質(zhì)問道。
面對這個問題,鐘澤沉吟了一下,徐徐答道:“這樣吧,荀從事,我可以借給你兩匹馬,然后你我就都可以繼續(xù)彼此的任務(wù),這樣如何?”
“這是不夠的!”
荀詡不甘心地叫道,他的聲調(diào)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焦灼。鐘澤對他的貪得無厭顯得很不滿,他松了松自己的領(lǐng)口,不耐煩地說道:“那么你想要什么?荀從事?!?
“你們?nèi)??!避髟偤敛华q豫地回答,“我必須盡快趕到云霧山的東谷道口,在那里截住燭龍和李平?!闭f完以后他踏前一步,幾乎頂著鐘澤的馬頭,雙臂伸開擋在前面。
“要么跟我去東谷道口,要么就直接在這里把我踏死然后去繼續(xù)執(zhí)行你們的任務(wù)?!?
荀詡這種近乎無賴的舉動把鐘澤嚇了一跳,他不由自主地拉動韁繩讓馬匹退后了一點,仿佛無法承受對方的氣勢。楊義和鐘澤麾下的騎兵目瞪口呆地注視著他們兩個人,一句話也不敢說,整個場合異常安靜。
“請快做決定吧!”荀詡催促道。
鐘澤猶豫了片刻,雙肩微聳,終于長長呼出一口氣,似是接受了荀詡的提議:“好吧,荀從事,就依你的意思,我們?nèi)|谷道口。畢竟那里距離我的目的地也不算遠?!弊詈笠痪渎犉饋硐笫撬谡f服自己。
于是荀詡和楊義加入到鐘澤的隊伍里來,鐘澤讓兩名部下把馬匹讓給他們,一行人繼續(xù)上路。
荀詡應(yīng)該為自己碰到鐘澤而感到幸運:這支隊伍是相當出色的山地騎兵,馬匹顯然經(jīng)受過專業(yè)的訓練,騎手們的控制也很精準,他們在險峻的山中如履平地,而且速度不慢。如果荀詡能夠了解鐘澤等人當年屬于黃忠將軍麾下的推鋒營,并且在定軍山上大顯神威的話,就不會對此感覺到奇怪了。
到了五月七日正午,荀詡終于到達了東谷道口,這樣的行進速度堪稱杰作。
東谷道口是一條山谷中天然形成的狹長甬道,只能勉強容納三、四匹馬并行,兩側(cè)全都是灰黃色的嶙峋巖石,稀疏的淺綠植被覆蓋其上,卻遮掩不住被雨水沖刷過的道道溝渠。這條甬道的出口東連魏國石泉,另外一側(cè)出口卻要南折到云霧山南麓連接漢中的米倉山,幾乎沒有什么軍事價值,所以魏漢雙方不曾派人在此把守,形如荒廢。
荀詡不知道李平和燭龍是否已經(jīng)通過這里,他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計算無誤。他讓鐘澤的部下分別埋伏在谷口兩側(cè),自己則與鐘澤選了半山腰一塊凸起的盾狀大石后面,這里既可以隱藏身形,又能觀察到谷口的情形。
“太陽落山之后如果還沒有動靜的話,我就必須要撤出人手,繼續(xù)去執(zhí)行我們的任務(wù)?!辩姖商嵝衍髟偅笳呔o盯著下面山谷的動靜,頭也不回,漫不經(jīng)心地點了點頭。如果太陽落山前兩名逃亡者還沒出現(xiàn),那么他們肯定早在設(shè)伏之前就通過谷口,那樣的話也就不再需要什么人手。
“靖安司的霉運到底會持續(xù)到幾時呢……”荀詡蹲在巖石后面喃喃自語道,同時用雙手拼命摩挲了幾下臉,從昨天早上到現(xiàn)在他根本沒有合過眼。鐘澤這時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這位靖安司的從事。連夜的奔波讓這個人看起來滿身塵土,疲憊不堪,頭上還有幾根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白發(fā);不過他的神情卻絲毫沒有委頓,好象被什么動力鞭策著一樣,全身洋溢著一種奇妙的活力。
以前鐘澤只有在背水一戰(zhàn)的士兵眼中見到過如此的光澤,那是純粹精神力量的推動。鐘澤看看天色,太陽掛在中天氣勢十足地散射著熱量,周圍為數(shù)不多的植物被曬的蔫垂下去,連巖石都微微發(fā)燙。他把行囊墊在腦袋下躺倒,隨手抓起一根青草,叼在嘴里細細咀嚼,混雜著苦澀與甘甜的味道襲上舌尖,看來距離落日還有一段時間呢。
兩個時辰以后,也就是未申相交的時候,在谷道口出現(xiàn)了兩個人影,這個消息讓所有的人都精神一振。荀詡雙手摳住巖石邊緣,謹慎地探頭去看,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
“是你要找的那兩個人嗎?”鐘澤湊過去悄聲問。
荀詡保持著原有的姿勢,過了半天才慢慢回答:“是的。”鐘澤之前從來沒聽人把“是的”這兩個字咬的如此清晰,如此有力。
決定性的時刻終于到了。
那兩個人完全沒覺察到自己的處境,仍舊保持著普通速度朝谷口跑去。他們都身穿軍方特有的灰褐行軍錦袍,一側(cè)袍角被挑起來擋住臉部以抵御沿途的沙塵??柘碌淖T是兩匹栗色馬,兩個半空的牛皮水囊懸在鞍子后晃動,為首騎士的馬上還插著一面玄色號旗。這是丞相府特有的標志,只要有這面旗任何人都可以在蜀漢境內(nèi)暢通無阻。
“動手吧?!?
鐘澤見他們已經(jīng)進入到包圍圈,提議道,荀詡點了點頭。他們的包圍圈是無懈可擊的,各有五個人截住目標前后;另外還有六名弩兵埋伏在幾個制高點,一旦目標企圖逃脫,他們就會立刻射殺馬匹;在更外圍是四名騎兵,他們速度足以阻截住任何漏網(wǎng)之魚。
兩名騎士又朝前移動了十幾步,鐘澤霍地站起身來,用力揮舞右手,同時大叫到:“動手!”
包圍圈內(nèi)的士兵一起發(fā)出大吼,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讓兩名騎士一下子不知所措,僵直在原地。十名負責截擊的士兵隨即從兩側(cè)的山上撲出來,揮舞著短刀沖向他們。
其中一名騎士“唰”地拔出刀來,拼命踢著馬肚子朝前跑去;另外一名則驚惶地勒緊韁繩,讓馬匹在原地如無頭蒼蠅一樣地打轉(zhuǎn),幾名士兵沖上去一個人拉住馬嚼子,其他兩個人把他從馬上拽下來,“撲通”一聲按倒在地。
沖到前面的騎士憑借馬匹的沖擊力幾乎要突破攔截者的包圍,就在這時,一枚弩蔟破空而至,準確地釘在了馬脖子上。坐騎發(fā)出一聲哀鳴,朝著一側(cè)倒去;騎士猝然不及調(diào)整姿態(tài),也跌落在地,被轟然倒下的馬匹重重地壓住,動彈不得。
在大約五十步開外,荀詡將弩機垂下,冷冷地注視著自己的杰作。他也是一名射擊好手,這是誰都沒留意過的。(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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