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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戒嚴與追擊

南鄭的南城門戍長今天早上一接到命令,就將城門關閉,并且調(diào)集了所有的人手守在門內(nèi)。雖然他自己也對這次莫名其妙的命令感到奇怪,但軍令如山,他仍舊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貫徹了下去。從早上開始有好幾波人央求他通融一下放人出去,理由什么都有,但結(jié)局只有一個,那就是毫無轉(zhuǎn)圜余地的拒絕;有個自稱靖安司的小伙子甚至來過兩次,也全都悻悻而退。

眼見日上三竿,門戍長百無聊賴地一手握住長槍,一手按在嘴邊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受到警告的老百性都躲回了家,街道上空蕩蕩的,城門前一個人也沒有。

就在這時,門戍長看到一輛牛車朝南門走來。牛車的黑牛很健壯,兩個黑犄角隱隱發(fā)亮;車后拉著的貨物用一片粗氈布蓋住了看不清楚,但從形狀判斷是大瓦罐之類的東西。

“站??!你們要去哪里!”門戍長大喝一聲。

牛車嘎然停止,李譚從車上跳下來,滿臉陪笑地湊到門戍長跟前說道:“姚爺,這是小的車?!?

“哦,是你呀?!遍T戍長認識李譚,后者經(jīng)常往返此間,他跟衛(wèi)兵基本上都比較熟悉,“你這車上運的是什么?”

“哎,前幾天我定購了一批甕,里面有好幾個破損了,這個心疼啊,但也沒辦法,得去江陽的作坊退貨,不然我虧死了。”

門戍長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用寬慰的語氣說:“這可得好大一筆開銷呢?!?

李譚忙不迭地點頭稱是,然后小心翼翼地低聲問道:“能不能通融一下讓我出去,這事耽擱不得。”門戍長早料到他的用意,大手一揮斷然拒絕,只說等戒嚴令解除以后第一個放他走。李譚仍不死心,拿出商人死纏濫打的功夫軟磨硬泡,門戍長卻毫不口軟。

兩個人正在僵持的當兒,又有兩名騎士從另外一側(cè)靠近了城門,在牛車跟前停住了馬。為首之人皮膚白凈,身穿文官絳袍,面相頗有威嚴。他看了一眼牛車,拿起馬鞭朝門戍長問道:“我是丞相府的親隨主記,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

門戍長看他的臉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姓名,不過從氣度和穿著上判斷肯定是位高官,于是也不敢怠慢,將事情一五一十地稟報。那文官下了馬,背著手走到牛車跟前,拿眼睛上下打量李譚,李譚不自在地笑了笑,不經(jīng)意地挪動了一下雙腳。

“今天早上,是否有一個自稱靖安司屬員的人企圖強行通過這里?”文官問。

門戍長立刻挺直了腰桿,大聲回答:“是的!但是我們沒有放行。”

“你們做的很好,今天早上李都護剛下的命令,靖安司內(nèi)隱藏著叛賊,需要全部軟禁起來,切不可放走一個?!?

門戍長從路過的巡邏兵那里聽到過這個命令,現(xiàn)在從文官口中得到了證實,心中慶幸自己沒有一時心軟放那個人出去。

“不過……你的警惕性還是不夠……”文官走近牛車,猛地一掀苫布,露出牛車上的幾個土棕色大甕。

“這,這是怎么回事?”門戍長迷惑不解地問道,同時注意到李譚的臉色變成慘白。文官冷笑著指了指大甕之間的某一處,門戍長談頭過去看,赫然發(fā)現(xiàn)有一角衣布露在外面,再一仔細看,發(fā)現(xiàn)大甕之間竟然藏著一個人!

這個人隱藏的可謂用心良苦。他將兩個并排擺放的大甕相鄰的下側(cè)打出兩個洞,然后整個身子鉆進去,半屈的上半身在一個甕中,雙腿折過去伸到另外一個甕中。兩個甕相距很近,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破綻。

門戍長悚然一驚,立刻握緊長槍對大甕大喝道:“你!快出來!!”其他士兵也跑過來把牛車團團圍住。大甕晃動了一下,一名士兵取來一柄大錘將其錘破。只聽“嘩啦”一聲,大甕裂成數(shù)塊碎片,無處可藏的阿社爾尷尬地把腳從另外一個甕里縮回來,然后站起身。

“賊子,果然又是你!”門戍長惱怒地指著他罵道,轉(zhuǎn)頭狠狠瞪了李譚一眼,喝令將兩人全綁了。文官滿意地捋了捋胡須,對門衛(wèi)的效率表示滿意。

“這次多虧了大人,不然就出大亂子了……”門戍長恭敬地對文官說,躬身一拜,直起身來吩咐道:“將這兩個奸細押到軍正司去!”

“且慢?!蔽墓偕焓质疽馑麄兿炔灰獎樱袄疃甲o有命,一旦發(fā)現(xiàn)奸細,要立刻送到特別地點由專人審理?!?

門戍長連連點頭,這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就請您把城門打開一下吧?!?

“?。俊遍T戍長一楞,“您不是要去丞相府……”

文官牽著馬靠近城門一步,露出掌管機密官僚特有的得意微笑:“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為了保證不泄密,李都護專門指定城西青龍山做為審問地點。我們會直接把這兩個奸細押去那里。這你知道就好,千萬莫說給別人聽。”

門戍長舔舔嘴唇,仍舊有些踟躇:“可……軍令……”

“戒嚴令的目的就是為了不讓奸細逃脫,現(xiàn)在奸細已經(jīng)被你捉到了,戒嚴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閣下又擔心什么呢?”文官故意將“被你捉到”四個字咬的很清晰,表明自己無意居功,暗示門戍長立下了一大功。

門戍長抓抓頭皮,文官的暗示確實是個不小的誘惑,而且對方的理由也完全合乎邏輯。于是他轉(zhuǎn)身高舉右手,喝令門兵把橫檔摘下,搬走阻馬檻,將右側(cè)城門推開一條可容兩匹馬進出的通道。兩名士兵分別押送著阿社爾和李譚魚貫而出,緊接著是文官和他的隨從。

當文官即將通過大門的一瞬間,門戍長忽然驚叫道:“等,等一下,我記起你了??!”

文官聽到這聲呼喊,一抖韁繩,剛要硬闖,卻被門戍長用槍頭一把挑住馬匹側(cè)扣,硬生生拽停住了文官。

門戍長大吼:“你,我想起來了!你不是丞相府的主記!你是司聞曹的人?。 ?

他的話音剛落,就感覺到耳側(cè)一陣疾風擦過。門戍長連忙偏頭去看,只見一直保持著安靜的文官隨從在后面突然策馬發(fā)力,猛地沖開門戍長和文官,飛奔城外。剛才門戍長一直沒留意那個隨從的相貌,現(xiàn)在他總算想起來了,那似乎是靖安司的從事,姓荀。

“孝和,你快走,別管我們了!”杜弼沖著荀詡的背影大喊了一聲,同時硬逼著馬匹橫過身子來,把本來就不寬的城門縫隙堵了個嚴實。阿社爾一振手臂,甩開按住自己胳膊的士兵,撲到門口一拳打在門戍長鼻子上,企圖把槍頭從杜弼坐騎的側(cè)扣上取下來。

南鄭南城門霎時亂成一鍋粥,叫嚷聲和嘶鳴聲混成一團,連城樓的鼓聲都“咚咚”地響起來。杜弼和阿社爾拼命抵抗,無奈衛(wèi)兵畢竟太多,經(jīng)過短時間的掙扎以后,還是雙雙被擒,而李譚早不知跑去了哪里。門戍長揉著自己被揍出血的鼻子,滿腹怨氣地盯著眼前的這幾個俘虜。

“要不要派人去追那個逃走的?”部下小心地問道,盡量不去觸怒上司。

“禁止任何人進出城門的戒嚴令仍舊有效,不能輕易派人出去。你立刻去丞相府稟報,等李都護的命令再說?!边@一次門戍長變的謹慎多了,他可不想再違背一次軍令。

當然,門戍長永遠不可能從丞相府那里得到答復。這一次李平的戒嚴令反而幫了荀詡一個大忙。

離開南鄭城后,荀詡沒有時間感傷同伴的遭遇,他驅(qū)馬沿著城外的連綿丘陵邊緣奔馳。南鄭城南郊相對于其他三個區(qū)來說比較荒涼,樹木稀少,滿眼黃沙,只有一圈人工載重的灌木叢標記出了城市的邊界。荀詡并沒有騎出多遠,很快他看到了一個穿著藏青色粗布袍的年輕人蹲在一簇灌木叢底下,百無聊賴地望著南鄭城丟石頭。

荀詡直接策馬沖到他跟前,俯下身子大吼道:“快給我報告!”那個人本來在烈日下有些昏昏欲睡,猛然聽到這一聲吼,身體一下失去平衡,從土丘上嘰里咕嚕地滾了下去。當他狼狽地在坑底爬起來抬頭去尋找聲音的來源,他看到了靖安司最高長官的臉。

“荀……荀從事……”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顯然對于城里的事態(tài)這個年輕人一無所知,他只是納悶為什么沒人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來拿報告,所以一直等在門口。

“報告!快!”荀詡的聲音比第一次更大。

他從懷里掏出一疊麻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遞給荀詡。后者一把搶過去。立刻在馬上粗暴地翻閱著,發(fā)出嘩嘩的聲音。

“……這是截至到今天早上卯時的監(jiān)視報告,全部二十六處哨所都提交了……”年輕人有些緊張地加了些說明。但荀詡壓根沒聽,他剛剛翻到南鄭東區(qū)監(jiān)視哨所的報告。報告顯示,有五個哨所提及他們在今晨寅時看到有兩名騎士通過監(jiān)視區(qū)域,那兩個人披著軍用錦袍,行進速度不算快,不過臉被巧妙地遮擋起來了。

更重要的是,這五個哨所地點處于同一條道路,而這條路是裴緒推測李平逃亡路線的必經(jīng)之所。

這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荀詡把手里的紙片丟到地上,把視線固定在那個仍舊惶恐不安的年輕人臉上。

“你有馬嗎?”

“啊……有,有……就拴在后面……它是匹……”

荀詡冷冷地打斷他的介紹:“數(shù)十個數(shù)之內(nèi)準備好,然后緊跟著我,能有多快就多快,明白嗎?”

“明白了…哦,對了,屬下叫楊義……”

“快去!”荀詡怒斥道,他沒有閑情了解這些事。

十個數(shù)以后,荀詡和楊義兩個人騎馬上路,飛也似地朝著南鄭城的東面跑去。荀詡在前面拼命鞭打坐騎,彷佛要榨干這可憐牲畜的全部力量,楊義則莫名其妙地緊隨其后,完全摸不清楚狀況。只見這兩匹馬四蹄翻飛,風馳電掣般在南鄭城東南外圍劃了一個半圓,再一路向東折去,沿途掀起一連串翻滾的煙塵。

根據(jù)監(jiān)視報告,顯然只有李平和燭龍兩個人參予了逃亡——這符合常識,逃亡行動參予者越少越安全——這對于荀詡來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他沒時間去組織起一支規(guī)模龐大的追擊隊伍,杜弼和阿社爾又失陷在城門,現(xiàn)在只能自己孤身上陣,敵人數(shù)量越少越好。

現(xiàn)在是二對二,不過從戰(zhàn)術上來說,這和一對二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理論上,兩個人很難有效阻止同等數(shù)量的逃亡者,最起碼要五倍以上;如果發(fā)生了正面沖突,很難講誰會獲勝:荀詡是個文官,楊義還年輕;而對方則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和一位完全謎樣的人物。

想到這里,荀詡略帶悲觀地偏過頭去撇了眼楊義,后者正伏在馬背上,拼命與自己拙劣的騎術和顛簸路面坐斗爭。他的窘迫表情讓荀詡的悲觀情緒又重了一些。

“也罷,既然已經(jīng)踏上了這條路,就得一直走下去…………”

荀詡心想,兩只捏住韁繩的手更加用力。無論如何他也要阻止李平和燭龍,這既是職責,也關系到自尊。他已經(jīng)失敗過一次,那種深刻的挫折感是支撐他一直楔而不舍追蹤燭龍的根本動力——哪怕李平帶了五百人而他只有一個,他也一樣會義無反顧地孤身追上去。

這件事看起來很快就會有一個結(jié)果了,要么荀詡抓到燭龍,要么死在阻止燭龍的行動中,他自己不想有第三種結(jié)局。這就是所謂“靖安司式的偏執(zhí)”,一位情報界的前輩曾經(jīng)說過,只有偏執(zhí)狂才能勝任靖安司的工作。

兩邊的山林不斷高速向后退去,風聲從荀詡的耳邊呼嘯而過,讓他不得不瞇起眼睛。他們已經(jīng)飛馳了一個半時辰,剛剛離開南鄭地區(qū)進入西鄉(xiāng)。荀詡一直在腦子里緊張地計算著,現(xiàn)在李平和燭龍恐怕已經(jīng)抵達了南鄉(xiāng)或者沔水下游的某一處,無論如何要在他們到石泉之前了結(jié),否則萬事休矣。

“無論他們走哪一條路線,都必須要從南邊繞過位于漢魏邊境的云霧山,再折回向東。如果我們抄近路翻過云霧山,也許能趕得及?!?

荀詡不太自信地想,畢竟他們已經(jīng)落后將近半日的路程,走大路絕對無法追上了;抄近路固然可行,但那是一條山路,沿途沒有可更換馬匹的驛館,他們必須確保自己可憐的坐騎連續(xù)奔馳十幾個時辰并且不出問題??傊?,若想趕到李平前頭,荀詡必須得非常非常幸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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