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天亮就剩一個時辰左右時間,陸家母子雖然兩天不得好眠,皆疲倦至極,但此時卻都闔不上眼。
陸徜飲了兩口熱水,身上寒意稍驅(qū),倚墻坐在木凳上,盯著床上的人出神。比起挨餓受凍的奔波,面對簡明舒反而成了最困難的事,他既盼著她醒來,可等人醒來他又該如何將簡家的噩耗告訴她?
“阿徜,咱們報官吧?”沉默良久,曾氏才緩過勁來。
陸徜依舊望著簡明舒,聲音又沉又冷:“不能報官。”
他過午趕到江寧時,簡家已經(jīng)被一把火燒得精光,官府的人早就將附近圍起,他站在人群里,只看到尸首被一具具從府里抬出,沿著簡家的墻根排了長長一列,那股焦臭的氣味被風(fēng)吹來,到現(xiàn)在似乎都沒散去,令人作嘔。
找人打聽了一圈,他方知簡家昨夜闖進(jìn)一伙匪徒,半夜就和護(hù)院廝殺起來,那響動大得幾里地外都聽得到,還沒等官府的援兵趕到,簡家就起了大火,連同簡金海在內(nèi)的三十八人盡數(shù)喪命。
按時間來看,簡家遭難緊隨簡明舒被追殺之后,應(yīng)該是同一伙人所為??扇粽媸且换锶耍俜饲筘敿热灰严蚝喖蚁率?,又何苦多此一舉要?dú)⑹譄o寸鐵的簡明舒?還非要追到云華山上下手?這太說不通了。那伙人連簡家分鋪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顯而易見對簡家十分了解。
陸徜覺得事有蹊蹺,并非盜匪劫財這么簡單,本欲向守在簡家外的官差道明情況,可還沒等上前,便見旁邊一人行來。這人雖然面生,可看打扮與他在簡家分鋪外遇見的兩個男人一般無二。這人尋了其中一個管事的捕快,附耳悄聲幾句,便又匆匆離去。陸徜沒聽到他們說了何話,卻將報官的念頭打消。
他忽然想起,簡家分鋪外的兩個男人連同今日遇見的這個,雖都衣著平平,可這幾人腳上卻都穿著皂靴,那是官吏的打扮。
一個讓人絕望的念頭浮起,他懷疑這樁事……
“若果然是官匪勾結(jié),我們報官便不啻送羊入虎口。她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那起人要?dú)⑷藴缈诓鸥F追不舍,緊咬不放。若她回到江寧,只有死路一條?!标戓湔f完,再克制不住胸腔沸騰的怒焰,轉(zhuǎn)身一拳悶砸在墻。
曾氏嚇了一跳,忙下床握住他的手:“你這是做什么?若是傷了手,你還如何赴試?你已經(jīng)救下明舒,簡家的事我們勢單力薄實(shí)難對抗,明舒不會怨你的?!?
“我知道她不會怪我。我只是恨自己太弱,既護(hù)不好阿娘,也幫不了她?!标戓淇嘈σ宦?,攤開自己的手掌——他真的太弱小了。
“阿徜……”曾氏紅了眼,正要勸他,床上躺的人卻忽然嚶嚀一聲。
曾氏與陸徜俱是一震,同時起身往床邊擁去。
————
簡明舒像在混沌的深沼中掙扎了許久,四周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她能聽到有人在耳畔溫聲耳語,讓她撐住,讓她乖乖喝藥,可她卻無力回應(yīng),軀干和四肢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就連睜眼,也仿佛耗盡了她全部力量。
眼簾撕開細(xì)縫,淺淡的光線照來,簡明舒看到兩個模糊的身影圍攏過來,她腦中一片空白,張嘴只發(fā)出含混的聲音。
陸徜靠近聽了兩句,飛快下床:“阿娘,她喊疼,我去叫大夫?!?
意識逐漸歸來,痛楚也漸漸清晰,簡明舒只覺得頭撕裂般的疼,一陣接一陣的暈眩,哪怕躺著,也覺得整個世界天旋地轉(zhuǎn)。
————
大夫很快就被叫來,陸徜與曾氏則退到一旁靜候大夫診查。
窗外的天光漸漸亮起,大夫給簡明舒扎完一輪針,她的痛楚似乎緩解許多,臉色仍舊蒼白,那雙眼卻如雨洗后的天,滿目疑惑地看著大夫,聲音嘶啞地開口:“你是……”
大夫一邊收針一邊回答她:“老夫是潯陽鎮(zhèn)仁心醫(yī)館的大夫,你從山坡滾下受了傷,你母親與阿兄將你送來的。”語畢望向陸徜與曾氏,示意二人上前。
陸徜扶著曾氏走到床前,曾氏喚了聲“明舒”一邊扶她起身,一邊剛想解釋,卻聽簡明舒道:“你們……又是誰?”
陸徜與曾氏都是一怔,彼此交換了個眼神后,陸徜方蹲到她床頭,溫聲道:“是我,陸徜?!?
“陸……徜……”簡明舒的眼里只有疑惑和陌生,“是誰?”
陌生的人,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一切,她努力在腦中搜索關(guān)于“陸徜”的所有信息,但最終收獲仍只是陌生,她想不起眼前的人是誰。
陸徜眉頭大蹙:“你不記得我?那她呢?”他又一指曾氏。
簡明舒還是搖頭,陸徜又問:“你再好好想想?”
“我……”簡明舒臉色似乎更蒼白了些,柳眉緊擰,費(fèi)力地回憶眼前的人,“不記得,想不起來,你們是誰?”
曾氏急了,只問大夫:“先生,她這是怎么了?”
大夫倒是見多識廣,聞按按手示意稍安勿躁,溫和地問簡明舒:“小娘子,那你可記得自己是誰?姓何名甚?家住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