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北王世子張釋虞還沒有完全原諒妹夫，這次來思過谷，主要是為陪同寇道孤。

范閉以不受征招而聞名天下，生前連皇帝都請他不動，門下兩名最知名的弟子，一個尹甫早已做官，另一個寇道孤卻一直隱居不出，頗有先師遺風(fēng)，若能留在鄴城，哪怕只是領(lǐng)個清貴的閑職，也能給濟北王父子爭來不少榮光與支持。

為此，張釋虞必須自降身份，傾心接納一名古怪的書生。

第一次見面之后，張釋虞就不太喜歡此人，見的次數(shù)越多，越不喜歡。

寇道孤太狂傲了，那是一種骨子的狂傲，俯視眾生，帝王與百姓在他眼里好像根本沒有區(qū)別，臉上總是一副神游物外的茫然表情，對方說得再熱鬧，他都無動于衷，偶爾卻會冷笑一聲，目光如電射來，毫不客氣地挑錯，然后又退回到茫然中去，令對方尷尬不已。

一行人來到范閉墓前，張釋虞和寇道孤居前，十余名范門弟子和十余名鄴城儒林耆宿隨后。

張釋虞身為濟北王世子，當(dāng)然不能跪拜，拱手做個意思，正要開口贊揚范先生幾句，站在他身邊的寇道孤突然跪下，號啕大哭。

這一哭毫無預(yù)兆，張釋虞嚇得差點跳起來，最后雖然穩(wěn)住身形，臉色卻已變化，又尷尬了一次。

后面的眾書生也都嚇一跳，范閉與寇道孤這對師徒之間的恩怨，本已遭到遺忘，這幾天又被翻出來，人人皆知，所以誰也料不到徒弟竟會當(dāng)眾大哭。

寇道孤既然跪下，其他人也得跪下，張釋虞猶豫一會，側(cè)身讓到一邊，心中哭笑不得，有點希望妹夫能贏，殺殺寇道孤的傲氣。

哭喪本是盡孝的一種表現(xiàn)，在范閉墓前，許多人都哭過，尤其是范門弟子，第一次來拜祭時，都要哭幾聲。

寇道孤的哭喪與眾不同，既非如喪考妣的哀嚎，也非情深意重的悲泣，而是失控的大哭，有一點瘋意，像是醉鬼想起了傷心事，像是不到十歲的孩子被父母打得鬼哭狼嚎，像是失意人躲在僻靜處的盡情宣泄……

總之，這是很不得體的哭，一開始還有人陪哭，很快別人都哭不出來，驚訝地看著伏地盡情大哭的冠道孤，隱隱覺得不安。

張釋虞慶幸自己沒跟著跪下，更沒跟著哭泣。

安重遷是鄴城人，在范門弟子當(dāng)中，要盡地主之誼，沒辦法，只好起身走上前，跪在師兄身邊，伸手?jǐn)v扶，勸道：“寇師兄節(jié)哀，師父已然仙逝，咱們這些做弟子的……”

寇道孤甩開安重遷的胳膊，邊哭邊道：“范老病夫，你死得太晚了！”

范閉有時自稱“老病夫”，弟子們卻從來不會這么稱呼，更不會生出“死得太晚”這種想法。

眾人大驚，安重遷圓場道：“寇師兄傷心過度?！?

寇道孤止住哭聲，也不擦拭，任憑淚水糊在臉上，“再早七八年，你正如日中天，知道自己該信什么、該學(xué)什么，心無疑礙，可以宗師身份去世，受人懷念，豈不勝于今日？”

安重遷已經(jīng)不敢接話。

站在一邊的張釋虞問道：“今日怎樣？”

“范閉巔峰不再，拋棄從前的舊說，新說卻未建立，滿腹疑惑無處求問，又要向外人掩飾，宗師變成了欺世盜名之徒，令人惋惜?！?

安重遷必須為師父辯護，“寇師兄這些話可說錯了，師父老而彌堅，對學(xué)說沒有半分改變，教授弟子越發(fā)得心應(yīng)手，心無疑慮，不需求問，倒是有許多人來向師父問疑，無不茫然而來、滿意而去?！?

寇道孤冷笑一聲——即便只是旁聽，張釋虞也厭惡這聲冷笑——根本不看安重遷，目光停在墓碑上，“你們的疑惑不是真疑惑，只是目光短淺，看不到真相，或是心志不堅，不敢看真相，經(jīng)范閉點撥，自然能夠滿意而去。非得是真正的大學(xué)問，才有真正的大疑惑，可爭論一日一夜，甚至百年、千年，而不得結(jié)果。范閉至少是鉆研大學(xué)問的人，爾等沉迷于小術(shù)，哪來的大疑惑？”

一番話得罪所有人，安重遷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一位老先生怒道：“好狂的后生，你所謂的大疑惑是什么？不妨說來聽聽。論學(xué)問，我跟范先生比不了，但是向你答疑解釋，還是足夠的。”

寇道孤像是沒聽到，又或是不屑于與此人爭論，伸手指著墓碑，“誰立的碑？吳王嗎？”

安重遷道：“是我們幾個同門師兄弟，大家湊錢……”

“搬走，要不就砸了它?！?

“啊？為什么？”安重遷的臉更紅了。

“范閉重實學(xué)，不喜虛飾，后半生連動筆都少了，據(jù)說還將谷中的文章全都燒掉，說明他臨終時雖未得大通透，至少懂得謙虛，因此不立文字。你們既是范門弟子，為何在他死后立下文字？還刻在石頭上，讓人品評，實為不孝之至也。唉，你剛才說范閉教授弟子得心應(yīng)手，倒也沒錯，可原因不是范閉學(xué)問增進，而是挑選弟子不像從前那么嚴(yán)格，當(dāng)然教起來不累。”

“你……你……”安重遷氣得話說不順，“我們請你來，是要從吳王手中奪回正統(tǒng)，不是要你污辱行師，毀壞正統(tǒng)?！?

寇道孤又是冷笑一聲。

嚴(yán)微已經(jīng)公開宣稱接受寇道孤的學(xué)說，這時從后面走上前來，說道：“寇師兄所不錯，范門弟子的確一個不如一個，越往后悟性越差，咱們可以說是最差的一批。”

“我悟性是差，可至少懂得尊師之道?！?

寇道孤的冷笑像是大軍正式?jīng)_鋒之前的一輪遠射，總有一兩支能落在敵人陣中，“嘿，瞧這塊石碑，就知道你們只認得‘尊師’兩個字，既不明其義，亦未入其道。”

安重遷氣得真發(fā)抖，張釋虞插口道：“高手對陣，一招致勝?？芟壬谋臼麓蠹叶伎吹搅耍蚕壬€親身領(lǐng)教一番。夠了，在這里沒什么可爭的，真正的對手在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