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律早就退回到榻上,低頭看茶杯,打定主意,絕不參與問答。
仆人開門,張釋端站在門口,不客氣地打量樓礎。
樓礎也打量他,沒有起身,沒有拱手致意。
兩人互相看了一會,張釋端道:“‘用民以時’是你寫的?”
“正是?!?
“為何假與他人?”
“禁錮之身,無心爭名?!?
“被禁錮的人不少,無心爭名的可不多。好吧,我問你,可知道我天成朝每年征兵多少?輸役多少?土木多少?溝渠多少?筑城多少?”
“不知?!睒堑A心中雪亮,廣陵王世子果然深受當今皇帝影響,連想法都是一樣的。
“嘿,連這些都不知道,你憑什么說本朝濫用民力?”
“如果我沒記錯,我的文章里并無‘濫用民力’四字?!?
“沒有這四個字,卻有這層意思,否則的話,‘用民以時’從何而來?”
“‘濫用’者,多而無用是為‘濫’,本朝雖不惜民力,可是所征所調所征所討皆有大用,不可稱之為‘濫用民力’?!?
張釋端微微一愣,“既然如此,你建議‘用民以時’也是多余了?”
“絕不多余,好有一比,讀書人對諸子百家的典籍都該有所涉獵,或深或淺而已,可是誰能一目千行、萬行?必須積以歲月,加以苦心,循序漸進,方能由淺入深,由少至多。若是急于求成,必要一兩年間融會百家,難免‘學而不思則怠’的下場。我寫‘用民以時’,所針對的時弊并非‘濫’,而是‘急’。”
張釋端又是一愣,“等我一會。”轉身帶著仆人離去。
周律等人走遠,小聲道:“你早教我這些啊,我就不會那么狼狽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無法預知對方會問什么,又怎能提前教你如何回答?”
“嘿嘿,不想教就是不想教,你這次肯來,就是幫我一個大忙,其它事情我不計較。”
張釋端很快回來,沒帶仆人,只身進房,仍站在門口,“被你繞糊涂了,還得回到最初:你對本朝的征調數(shù)額一無所知,如何得知所作所為皆有大用?”
“世子問我‘多少’,我確實不知,大致卻有了解:北征賀榮,西平氐種,南撫群蠻,三者皆是靖邊保民的要務,緩急卻有不同。賀榮強盛,頻年擾邊,是為大患,不得不征。氐種、群蠻群落既多,互不統(tǒng)屬,可暫且羈縻。朝廷卻要三路齊發(fā),此乃下下之策?!?
“一旦功成,百年無憂?!?
“爭雄爭鋒,可僥幸于是一時,天下一統(tǒng),已有萬全之策,何必貪一旦之功?況且境內賊情未平,秦、并二州接連告急,已令兵力分散。肘腋之患未除,卻急于身外之務,殊為不智。至于宮殿、溝渠、河運、屯田、筑城,皆有緩急之分,萬般齊下,將會搖動根基?!?
“你……再等一會?!睆堘尪宿D身又走了。
“他這是在向別人求教吧?”周律終于看出來,隨之懊悔不已,“我若是早帶你來,也可以這樣啊。但你不會同意,這點最麻煩?!?
張釋端回來了,“險些被你騙過,還是這個問題:你連數(shù)額都不清楚,所謂的‘緩急之分’都是無稽之談?!?
樓礎沉默不語,似乎理屈詞窮,周律又變得緊張不安,張釋端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見微知著?!睒堑A終于開口,語調緩慢,“如果事事都要先知數(shù)額才能談論,那么軍吏可以取代將軍,書記可以取代大臣,奴仆可以取代主人?!?
“夸大其辭?!睆堘尪死淅涞卣f。
“閣下總問數(shù)額,可是朝廷從未公布過詳情,我能從何得知?以己之長,度人之短,無異于強迫眾人鉗口不,既然如此,所謂的納諫又有何意義?我不知具體數(shù)額,但我仍然可以議論時政,因為我有一招——見微知著:秦州只是兩年饑荒,百姓就已流離失所,盜賊蜂起,顯然是地方儲用不足;朝廷準備遠征賀榮,大軍未發(fā),并州先發(fā)生叛亂,冀州也有亂相,顯然是邊疆將士厭倦征戰(zhàn);江東歸順多年,仍需朝廷派軍十軍監(jiān)護,顯然是人心尚未完全歸附;洛陽內外,民夫徹夜點燈趕工,顯然是朝再能征發(fā)更多的民力?!?
“嘿,好一個見微知著,都是些小事,只需數(shù)年工夫,自可解決?!?
樓礎微笑道:“唯其‘微’,你我還有機會在此談議,待其‘著’,任何議論都是多余,大廈已傾之時,人人自保而已?!?
周律臉微變,覺得樓礎的話似乎已經(jīng)超越界線,暗示本朝將不可救藥,這是大罪。
張釋端卻沒生氣,認真地想了一會,“你……多等一會?!?
張釋端一走,周律馬上道:“你可真敢說啊,不過你的話很有道理,我都被說服了,端世子和他的老師估計也是一樣。呵呵,樓公子辯才不凡,怪不得誘學館學究背后稱贊你?!?
樓礎輕嘆一聲,“愿意聽的人才會被說服,碰到不愿意聽的人,只怕我此刻已經(jīng)人頭落地?!?
“有那么夸張?”
樓礎點點頭,非常清楚,憑他剛才的辭,絕不是皇帝的對手,這讓他心生失落,毫無獲勝的得意。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