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笑,廳中諸人面面相覷,既困惑,又驚悚。
樓礎卻對父親生出幾分敬意,一直以來,他有點瞧不起大將軍,以為這就是一位運氣極佳的福將,與皇帝沾親,因而平步青云、位極人臣,無疑屬于“名過于實”那一種人。
現(xiàn)在他的判斷也沒改,但是覺得“名”與“實”的差距沒那么大了。
“你覺得秦州賊勢盛大,我此去必敗,會命喪賊人之手?”大將軍連問話的語氣都變得緩和了。
樓礎搖頭,“秦州小賊不成大患,我覺得大將軍另有它難。”
大將軍這回沒笑,又盯著兒子看了一會,冷冷地說:“當年你母親自殺,我就應該將你溺死,讓你們母子相伴?!?
樓礎深揖,“父有難,子不得不,而不聽,子亦無憾?!?
“把他關在西廊,我若是死在秦州,你們將他放出來,我若是活著回來,殺他殉母?!?
大將軍竟然沒有當眾發(fā)火,眾人都替樓礎感到幸運。
樓礎也不多做辯解,行禮退出選將廳。
西廊一帶是客房,樓礎被送進最簡陋的一間,只有一張小床,沒有被褥、桌椅、夜壺等物。
樓碩臨走時道:“別說我不念兄弟之情,大將軍這回真是生氣了,出征之前有可能再見你一面,你想想怎么說話吧,再像今天這樣,神仙也救不了你?!?
樓礎拱手道:“愚弟自會反思,也有勞兄長代為美?!?
“嘿,你自己闖的禍,自己想辦法收拾吧,誰敢給你美?作繭自縛,樓礎,你這是作繭自縛?!?
樓礎合衣而臥,沉沉睡去。
沒多久,他被人用力推醒,騰地坐起,看到一名提著燈籠的陌生人。
“跟我來?!蹦吧苏f,看裝束應該是府里的仆人。
“嗯?!睒堑A也不多問,起身整整衣裳,跟隨此人出門,七拐八拐,來到一間他從沒進過的屋子里。
大將軍換上家居便服,袖子高高挽起,正坐在那里認真地磨刀,這是他保留不多的軍中習慣,自己的刀一定要自己親手磨礪。
一下嗤,一下嚓,刺耳的磨刀聲往返不絕。
仆人退下,留他們父子相對。
大將軍試試刀刃,往磨刀石上灑些水,繼續(xù)磨礪,直到吹發(fā)立斷方才滿意,頭也不轉(zhuǎn)地說:“這叫千牛刀,先帝三十年前召集天下名匠,歷時數(shù)載打造而成,共有三百口,下等二百口,中等八十口,上等二十口,一半藏于內(nèi)府,一半賞賜將帥。我這口是上等好刀,斬人十四,不算多,但是你看這刀刃,沒有半點瑕疵。據(jù)我所知,當初外賜的十口千牛刀,只剩這一口,其余九口早已不知去向,你知道為什么?”
“名刀必配名臣,想必是主人獲罪,刀也隨之失亡?!?
“嘿,你再說說千牛刀的來歷,我總是記不住?!?
“《莊子》有:皰丁所解數(shù)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
“就是這個,斬殺千牛不太可能,砍幾顆頭顱不在話下?!贝髮④娖鹕恚岬蹲叩絻鹤用媲?,“我現(xiàn)在就砍下你的腦袋,帶去秦州,讓你親眼看到我大獲全勝。”
“大將軍若去秦州,必然大勝,怕只怕去不了秦州?!?
樓溫將明晃晃的刀放在兒子肩上,緊抵脖頸,稍稍加力,見有鮮血滲出,移開刀,笑道:“哈哈,你的膽子是真大,不愧是我樓家子孫。好吧,給你一次機會,說得好,饒你一命,說得不好,再殺不遲?!?
樓礎心中重重地松了口氣,袖中握緊的拳頭終于能夠松開。
“外面?zhèn)魃跏?,都說大將軍故意放縱秦州之亂,為的就是能夠親自帶兵西征,名為平亂,實為避禍,更有傳說大將軍要連橫并州牧沈直割據(jù)一方。”
“你直接說我想造反吧。嘿,想我一生征戰(zhàn)無數(shù),哪一次出征時沒有讒?結(jié)果怎樣?天成朝多半壁江山是我打下來的!”
“此一時彼一時,先帝與大將軍情同手兄,讒越多,大將軍越受信任。當今天子卻未必分得清哪些是讒、哪些是真話。”
大將軍手中的刀慢慢垂下,“不提傳,你是怎么想的?”
“我以為大將軍絕不會造反,此去秦州,避禍為主,擇機扶持沈并州為一方之霸,然后大將軍旋師回朝,與沈牧守互為表里,令天子不想動、不敢動樓家?!?
“嘿,小小年紀,想得倒多。你說得不對,但也不算全錯。即便一切如你所,我又有何危險,值得你來吊喪?”
“天子忌憚樓家已久,怕是沒那么好騙,未必會放大將軍離京?!?
“你的意思是……”
“‘將欲奪之,必固與之’,天子許與十萬大軍,乃是‘與之’,不等大將軍一個月后率軍西征,或許就要‘奪之’了。”
樓溫沉默不語。
“大將軍……”樓礎正要繼續(xù)說下去,樓溫道:“你可以稱我為‘父親’。”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