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深深吸了口氣,已經(jīng)從怒極的狀態(tài)恢復(fù)了平靜,他沒有理會這些人,只朝自己帶來的下屬吩咐:“去客廳,打電話給存知?!?
立刻有一人領(lǐng)命離開。方老跟隨在他身后走進客廳時,電話已經(jīng)接通了。
聽筒里傳來學生沉穩(wěn)又略帶些擔憂的問候:“是老師嗎?您平安到酈云了嗎?出什么事情了?”
方老瞥了眼站在大門處不敢靠近的鄧父幾人,旋過身子,壓低聲音:“存知,我的行蹤可能暴露了。目前我不敢確定一切是不是巧合,但提出捐獻文物的那位捐獻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酈云市警方帶走,處境很危險?!?
“什么?。???”
***
正在進行辛苦接待工作的市領(lǐng)導得知省里又來了電話,忙不迭趕來接聽,接起電話時,語氣恭敬而又喜悅:“領(lǐng)導,我幸不辱命,燕市來的博物館考察團接待工作目前非常順利,大家都是賓至如歸??!”
電話那頭的呼吸聲明顯急促了起來,下一秒,聽筒里傳來的暴怒的喝罵聲險些讓聽者心臟停跳:“賓至如歸,我賓至如歸你個頭?。?!”
錯愕過后,仔細想想,這事兒卻也沒那么不科學。
林驚蟄畢竟原本是一班的學生嘛!以前成績也不差,前段時間因為一??荚伊耍钣袢夭潘阑钜阉{(diào)走。為此李玉蓉還丟了好幾次人,現(xiàn)如今提起這個名字還都是咬牙切齒的,平日里更是寧愿上下樓,都不愿意路過本層的五班去上廁所。
自她調(diào)到一中以來,只有仗著后臺耀武揚威欺負人的份兒,哪里吃過這么樣大的虧啊!學校老師們表面上裝作不知道,其實都是暗地里看笑話的多,此時列完林驚蟄的總分,發(fā)現(xiàn)竟比第二名足足高出了一百多,驚嘆過后,都悄悄去看李玉蓉的反應(yīng)。
李玉蓉難以置信地端著林驚蟄的英語卷子。
她是英語老師,這年頭英語老師少而金貴,但其實絕大多數(shù)專業(yè)能力都稱不上登峰造極。李玉蓉的英文,大概就是跟外國人能自如對話的水平,詞匯量并不多么豐富。因此當初在批閱到這張試卷時,她全程都是滿心的欣賞和肯定,看到作文部分,更是驚嘆不已,她不光看,還抄錄了下來,勾出了好詞好句和幾處看似不經(jīng)意的點睛之筆,預(yù)備二模試卷下發(fā)給學生后,拿回班上給學生們做個學習的典型。
她全程理所當然并十分篤定地認為,這名考生一定是她們一班的學生。
直到封鎖線被打開,她翻出這張試卷,看到考生姓名的那一刻,李玉蓉眼睛像被針刺了一把,瞬間紅了。
林驚蟄?!林驚蟄?!
這個學生她還不清楚嗎?以往在一班成績沒下滑時,他也就大概是個第二第三,且有些偏科,數(shù)理化成績比較好,語文,尤其是英語的水平,跟那位常年穩(wěn)坐第一的同學很有差距。高三他成績下滑后,這種差距就被進一步拉大了,一??荚囁餍哉麖埦矶记安淮詈笳Z,這樣發(fā)展下去,說不準高考成績就是個全校吊車尾。也正是因此,李玉蓉才狠狠心,緊急將他給踹了出去。
可現(xiàn)在,林驚蟄的成績卻一個飛躍,將自己班級原本的第一名狠狠甩在背后一百多分!
她反復(fù)確認過后,仍舊是不敢置信,也無心去注意別人偷偷看來的眼光,徑直跑到其他科目老師的桌上奪來了卷子,越看呼吸越急促。
怎么可能呢?!這怎么可能呢??!難不成胡玉找著了提高成績的好法子?可再怎么樣的速效,也不可能在這么短短的時間內(nèi)起到如此劇烈的改變?。?
其余老師見她一臉的錯愕驚詫,互相交換了一遍眼神,臉上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幾乎都要掩飾不住了,尤嫌不夠,還要當著李玉蓉的面七嘴八舌朝胡玉道喜:“胡老師,教導有方哦?!?
“這次二模五班的其他學生成績提高也相當明顯,你這是用的什么辦法?。俊?
胡玉嘴角差點咧到耳朵根,笑得根本停不下來,學生成績提高,她心里就跟喝了蜜似的:“哪里哪里,這都是林驚蟄帶的好頭,他轉(zhuǎn)到五班之后,把整個班的學習氛圍都帶起來了,那群調(diào)皮搗蛋鬼這段時間課間都被他按著背單詞做題冊吶!”
其余人聽了,心中都止不住地羨慕,暗道胡玉這運氣也太好了,幾乎是白白得了個給自己長臉的好苗子??!又偷偷去看聽到了胡玉的話后臉色難看得嚇人的李玉蓉,心中暗笑,該!機關(guān)算盡,反倒搬起石頭砸自己了吧?
李玉蓉明白自己肯定又一次成為了同事眼中的笑柄,那張平日里精心打扮妝容細致的臉蛋此時已然黑如鍋底。手上那張署名林驚蟄的滿分化學試卷幾乎被她捏爛,她怒焰高漲,心中無數(shù)種猜測瘋狂躁動沖擊著胸口。她目光一斜,刺向一旁臉都快笑爛的胡玉,對方穿一身灰不算灰藍不算藍的襯衫褂子,腳上蹬的竟然是黑布鞋,習慣性微微駝背,土得讓她難以忍受,她心中忽然閃過了一個可能。
“胡老師,恭喜你了?!彼幹橀_口,卻又冷笑:“不過這也太神奇了,林驚蟄上次一模考成那樣,怎么一到你們五班,成績就突飛猛進了?還不光是他,五班其他學生的成績也有些不合理吧?胡老師,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在你們班里漏題了?”
模擬考試都是老師們集體出的,李玉蓉平時都愛在考前給自己班里的學生劃幾個必定會考到的題型,自然以為胡玉也一樣。她這么一猜,反倒覺得這個理由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了,心中不禁大為鄙夷胡玉這種為了出風頭不擇手段的行為,口中嘲諷:“胡老師,考前大家劃重點,都劃,誰不劃呢?我能理解,但你弄成這樣,就有點過分了吧?這不是弄虛作假呢嗎?”
“你說誰弄虛作假呢?”胡玉再好的脾氣,一盆冷水直接澆下來,也難免發(fā)火。加上林驚蟄成績好,她也有了底氣,在李玉蓉面前,她直接一拍桌子,聲色俱厲:“李老師,你說話不要太過分,你憑什么這樣污蔑我和我們班的學生?”
李玉蓉攏了攏那頭烏黑的卷發(fā),目光撇開,視線向上,翻了個優(yōu)雅的白眼:“我污蔑你什么了?我不過就是那么一說,胡老師你那么激動干什么?做賊心虛???”
她說罷,直接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拿起林驚蟄那張試卷朝桌上一拍:“你們自己看吧,這篇作文,我們師范里考過專八的人都未必有幾個能寫出來,你告訴我這個水平是高三生?誰教的?”
李玉蓉擠眉弄眼地盯著胡玉:“胡老師,你教的啊?”
胡玉眼淚都快被她氣出來了,李玉蓉卻越發(fā)篤定自己的觀點,自認為大獲全勝地離開了。
胡玉從來說不過她,好在學校的其他老師都并不懷疑這次成績的真實性。漏題?開玩笑,林驚蟄這個成績是漏題能漏出來的?他們這些任課老師手把手在考場上教恐怕都做不到!李玉蓉讓他們看的那塊英語作文,她們中絕大部分的人連看都看不懂,充其量只能感到“不明覺厲”罷了。
漏題要是能漏出這個水平,胡玉也不可能留在一中教書了。
胡玉也習慣了李玉蓉的尖酸刻薄,她收拾完自己班的考卷后,就帶著林驚蟄的那一份摸到了校領(lǐng)導的辦公室。
她想找校領(lǐng)導談?wù)勔恢忻磕甓紩械哪莻€保送群南大學的名額。群南大學是群南省最好的一所重點大學了,酈云市每年能憑自己考上的考生屈指可數(shù),因此這個名額,從來都是所有高三生擠破頭爭搶的目標。
胡玉以往從沒眼饞過這個名額,哪怕她的親兒子同樣面臨高考,在她看來,表現(xiàn)得不夠好,也沒有那個資格去競爭捷徑。
而林驚蟄這次二模的成績,實在已經(jīng)優(yōu)秀到了讓她無法坐視的程度,她要為這個孩子爭取他應(yīng)該得到的東西。
然而從工作以來只全心系在學生身上的胡玉,毫不理解學校這處“殿堂”內(nèi)的規(guī)則。
校長放下林驚蟄的試卷,推了推眼鏡,態(tài)度很和藹:“這名同學的成績確實非常出色,值得鼓勵,行政這邊的老師們碰一碰,看看能不能破格為他發(fā)一次五十塊的一等獎學金?!?
胡玉身體前傾,有些著急地想要開口,卻被對方抬手打斷了。校長一臉無奈地嘆了口氣:“至于保送名額,胡老師,這個人選已經(jīng)定下了,我也沒辦法,學校有自己的章程,總不可能聽我一個人的,你說對吧?”
胡玉有些不服氣:“學校評選的章程是什么呢?不是一直說看二模成績來嗎?您總得給個說法吧?林驚蟄二模成績那么好,還不符合章程,那學校選的是誰?于志亮嗎?”
于志亮就是那個以往雷打不動的高三第一名。
校長笑了笑:“選的是誰,等到消息公布,胡老師你自然就知道了?!?
胡玉咬了咬牙,還想再說,對方卻已經(jīng)端起了茶杯。她對校長這一崇高的身份有著天然的敬畏,因此縱使?jié)M心不甘,也只能失落地離開。
她一離開,李玉蓉就從辦公室里面拐了出來,朝大門口翻了個白眼,懶洋洋在校長室沙發(fā)上坐下,還不忘評價一聲:“這個胡玉,簡直有病?!?
“她又惹你生氣啦?”校長和顏悅色地離開辦公桌,坐在了她身邊,瞥到門外沒人,還伸手替李玉蓉捏了捏腿,一臉伏低做小的模樣,“好啦,她一個農(nóng)村教師,你跟她計較什么?”
“反正我不管,你早晚把她給弄走,我看她就煩?!崩钣袢乇г雇?,又撥開他的手嗔怪道:“你有病啊,當心被人看到?!?
見校長好脾氣地坐直了身體,李玉蓉面容一整,又問:“保送名額已經(jīng)交上去了吧,江潤家的錢都收了,你可別掉鏈子。”
“你放心吧?!毙iL安撫她,“他家手段通天,省里人之前都給我打了電話,你說我能馬虎嗎?”
李玉蓉這才點了點頭,想了想,又有點不甘愿地噘著嘴道:“你要不想個法子,把林驚蟄調(diào)回一班吧。煩死了,早知道這次二模成績那么好,當初我就不費那個力氣把他弄走了。”
“行,我給你想想辦法?!痹诶钣袢孛媲?,校長幾乎是百依百順的,他答應(yīng)完后,又想說些什么,桌上的電話卻響了。
接起電話,李玉蓉便見他臉色倏地變得非常嚴肅。
“是!是!是!”校長油光锃亮的腦門不住地點著,一邊點一邊恭聲答應(yīng),“這可太榮幸了!您放心!我們一中一定會做好接待工作的!”
李玉蓉面露疑惑地看著他,校長放下電話,一把揩掉腦門上的汗珠,神情空白了兩秒,隨即掛上了濃濃的喜悅。
“趕緊的,你快回去準備一下!”校長高興得聲音都虛了,胖乎乎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比劃著:“市里剛才來了電話,說市領(lǐng)導突然決定來我們一中視察,你趕緊換套衣服,正式一點,一會兒我?guī)е阋黄鹱鼋哟ぷ鳎 ?
李玉蓉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地蹦跳起來,給了校長一個忘形的擁抱,歡呼道:“你真是太好了?。?!”
她一個普通教師,要是能在市領(lǐng)導那里掛上名,往后的前途必然就要不可限量了。
離開之前,李玉蓉又有些疑惑:“奇怪了,市領(lǐng)導怎么會突然來我們學校視察,出什么事了?”
校長也疑惑著呢,但想了想,到底沒什么頭緒,因此擺了擺手道:“誰知道,別管那么多了,總歸來了就是好事,快去準備吧。”
他仍舊搖頭,對方也沒了辦法,只能將一疊厚厚的紙拍到眼前,朝他道:“簽吧。”
林驚蟄被拘在椅子里,姿勢并不難受,他拿起那疊紙看了兩行。
這是一份自陳罪狀的記錄,上面詳細描寫了林驚蟄如何口述自己知道已經(jīng)去世的外公跟不法商販勾結(jié)非法購買并收藏文物的事實,并深刻檢討了自己沒有第一時間公開檢舉的包庇行為,同時承諾自愿將這批非法文物交由省文物局處理等等等等。
文筆情真意切,堪稱一流,比他自己可好上不少。
閱讀完畢,他放下紙,靠在拘著他的椅背里,開始閉目養(yǎng)神:“我不承認,我沒有說過這些東西?!?
對方想必也是沒想到他會這樣不好對付,面面相覷片刻,其中一人只能出恐嚇:“都進了這,你還裝什么大頭蒜?你小心敬酒不吃吃罰酒!”
另一人佯裝慈善:“小孩,我勸你還是簽了吧,現(xiàn)在不簽,反正一會兒也還得簽,還白白多受那些罪,何必呢?”
林驚蟄知道審訊過程必然會被全程記錄,他咬死不肯松口:“口供上的字我一個也沒有說過。而且這批合法文物我已經(jīng)通過合法手段捐獻給了燕市國家博物館,你們讓我簽這玩意兒有什么用?”
“嘿,燕市國家博物館,你說你家里內(nèi)老頭兒?。俊闭f話那人撇著嘴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人誆你呢你都不知道!小孩,你等著吧,咱們劉局已經(jīng)派人去逮他了,你還不撞南墻心不死,一會兒有你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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酈云市夜總會里,接到電話的市領(lǐng)導杜康被罵得滿頭汗刷一下就下來了。
難不成是自己這邊出了什么紕漏,讓考察團的人偷摸告狀去了?他反復(fù)琢磨這一天的行程,不至于啊,他安排給博物館考察團的接待標準完全稱得上是酈云市的最高標準了:一到酈云就入住市·委招待所最高級的干部樓,晚飯也是在酈云最高檔的解放飯店擺的宴席,宴上山珍海味全都是提早安排人準備的最新鮮高級的材料,就連開的那幾瓶酒都是連他自己平常都不怎么舍得喝的好年份的茅臺。
吃完飯就帶這群人來夜總會了,還找了群最漂亮的姑娘陪著喝酒,雖說吧這群人老嚷嚷著還有事情要辦不能多耽擱,可也沒見他們誰情緒不好發(fā)脾氣啊。
他趕忙接過秘書遞來的手帕擦拭汗水,一邊不自覺弓著背,惶恐不安地問:“是不是我們的接待工作哪里出了問題?讓博物館考察團的團員們感覺到了不滿意?您請多指教,我們這邊一定加以改進?!?
“你還好意思問!考察團來之前我們?nèi)钗迳甑貜娬{(diào)了要確保安全確保安全確保安全。”電話那頭的領(lǐng)導卻明顯沒有被他認錯的態(tài)度打消怒火,聲音反倒更加大了,嚷嚷出了一股聲嘶力竭的味道,“你們呢,陽奉陰違,權(quán)當做耳旁風是不是?。??”
杜康肝都被罵得顫了起來,苦著臉委屈道:“這怎么會呢,您的指示我時刻都牢記在心,博物館考察團的同志們剛一到酈云,市里的治安就執(zhí)行了最高標準,包括我在內(nèi),大家今天都是親自陪同考察團的同志們進展考察工作的,我們還調(diào)派了市醫(yī)院最好的醫(yī)生和護士隨行,就是為了避免突發(fā)疾病。鄭書記,天地可鑒啊,您這次可真的冤枉我了。”
鄭存知一口老血都險些吐出來:“我冤枉你,好,杜康同志,我就跟你明說了??疾靾F的一位老專家,就在剛才,親自向我打來了求救電話,他在一家自愿捐贈祖?zhèn)魑奈锏木栀浾呒依锉荒銈兪芯值娜藞F團圍住,而那位好心的捐贈者也已經(jīng)被你們的人帶走,生死未卜,你敢說沒有這個事情?!”
鄭存知拍著桌子大喝:“你敢說?。。。??”
杜康膝蓋一軟,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考察團還有一位脫離了隊伍單獨行動的老專家?他怎么從頭到尾一點消息也沒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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