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媽認識杜康這種人,以前為什么不說!為什么不說!為什么不說?。?!
杜康的情緒像一口深淵,陶方正費勁巴拉也沒能看出點什么信息量來。他拼命回憶,從轉(zhuǎn)班到罷課,心中越發(fā)忐忑不安,他實在很擔憂林驚蟄私底下會不會已經(jīng)告訴了杜康這件事,或者說告訴了多少,是以什么角度評價的。
林驚蟄接收到校長似哭非笑的視線,十分莫名,因為這群人的出現(xiàn),五班原本想去吃午飯的同學們也都不走了。校長和李玉蓉可不常到五班這邊,這次帶了這一大幫陌生人過來,是又想搞什么幺蛾子?大家得團結(jié)起來,一起面對。
林驚蟄心知這大概只是什么視察活動,一時半會結(jié)束不了,掃到班里的孩子仿佛山雨欲來的警惕視線,他側(cè)頭朝鄧麥吩咐:“你讓大家都先去吃飯?!?
鄧麥猶豫了一下,但林驚蟄朝他擺了擺手,他下意識還是聽從了。眼見這一場景,杜康心中劃了個重點,稍一咂摸,他越發(fā)篤定地認為林驚蟄來歷非凡。
找個機會得仔細查一查才好。他心中落下個日程。
林驚蟄一進食堂就噴了,媽呀。
一中的食堂是處蓋在主教學樓后面的平房,打林驚蟄重生起,從未見過今天這么干凈。窗戶明亮,地面也不見油污,水泥地上還有未干的水漬,不知道費了多大力氣才緊急突擊成這樣。擦洗得干干凈凈的櫥窗里,菜色足足有十多樣!大盆油汪汪紅嘟嘟的紅燒肉、整條的煎得金黃酥脆的小黃魚、肥碩的大雞腿、掛著糖漿的排骨……按照以往的菜色相比較,簡直是國宴標準。
食堂里的學生們都震驚得走不動路了,一中的食堂吃飯是不花錢的,因此平日里最標準的葷菜就是西紅柿炒雞蛋,并且就連這個菜也需要碰運氣才能打到。為此學生們反映了無數(shù)次,學校卻從來裝死,只說上頭的餐飲撥款就那么多,學校經(jīng)費有限,只能提供這個標準,不吃拉倒。
杜康哪里知道其中的奧妙,他看到菜色,非常滿意,點頭贊許:“不錯,孩子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樣吃很好,千萬不能節(jié)省,每天的材料,必須保證新鮮營養(yǎng)。我看,還可以再加一道骨頭湯?!?
陶方正急忙點頭:“一定一定,我一定堅決貫徹落實。”
莫名被拉進隊伍里的林驚蟄心道:呵呵。
他琢磨著杜康到底是走過場還是真心的,對一中以往的情況究竟知情不知情。
陶方正一邊點頭一邊從頭到尾注意著林驚蟄的臉色,焦慮得心梗都快發(fā)作了。他覺得這簡直就是顆無法摘除的不□□,誰也不知道他會什么時候引爆,因此引爆前的每分每秒都格外折磨。
再多的美食對他而此時也味同嚼蠟,陶方正焦灼不安,又忍不住在心中埋怨起已經(jīng)嚇得躲到了接待隊伍的最尾端,生怕林驚蟄注意到自己的李玉蓉來。
杜康環(huán)視食堂,看著那些小雞仔兒一樣的黑壓壓的腦袋,十分欣慰,心道自己這趟來得還算是圓滿,母校也仍舊是他記憶中那個育人為先的母校。一中現(xiàn)任的這個校長雖能力上有些瑕疵,但大體還是不錯的,至少在學生們的吃喝問題上就很舍得。
他這么想著,便婉拒了陶方正去食堂小包間用餐的邀請,隨意找了處桌子坐下,又示意林驚蟄坐到自己的身邊。
杜康沒去在意陶方正焦慮的臉色,他在琢磨自己的事兒,他感覺自己還是應該問問林驚蟄,方老那邊對那起古董調(diào)查案有什么具體指示。
但總不能沒頭沒尾地開口,他措辭著便挑起話頭:“算算日子,一中高三的??紤摽炝税桑俊?
對面的陶方正趕忙回答:“上周已經(jīng)考過了?!?
“哦?”杜康笑著看向林驚蟄,“驚蟄同學,你發(fā)揮得如何?高三可是人生的轉(zhuǎn)折點,有什么學習上的困難,一定要立刻提出來?!?
陶方正有心討好林驚蟄,當即開口夸獎:“杜書記,您有所不知,林驚蟄同學非常的用功刻苦,成績也很優(yōu)異,這次二模考試,他考了高三全年級第一,數(shù)學和化學兩門課都是滿分呢!”
林驚蟄停下夾菜的動作,筷頭虛虛點著餐盤,支著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這么厲害?”杜康點頭夸獎,琢磨了一下又覺得不對,“驚蟄同學,你這個成績,為什么沒有在重點班?”
這話一出,陶方正的臉色立刻僵住了,林驚蟄收回目光,夾了塊肉,不咸不淡地回答:“以前待過?!?
杜康楞了一下:“以前?”
“唔。”林驚蟄把燉豬蹄里的姜片扒拉開,“后來轉(zhuǎn)了?!?
杜康這就鬧不明白了:“為什么轉(zhuǎn)班?”
林驚蟄被問得一笑,側(cè)目看了眼他:“這您得問我們陶校長啊?!?
杜康一聽這話,神情就嚴肅了起來,林驚蟄的意思,轉(zhuǎn)班的事情分明不是他自愿的。
他鋒利的目光當即就釘在了陶方正的臉上:“怎么回事?”
陶方正簡直恨死了李玉蓉,他強笑著解釋:“……主要,主要是林驚蟄同學他,當時的一模成績有些發(fā)揮失?!?
“什么?!”杜康哪能不明白里頭的彎彎繞繞,他一聽就火了:“這不是胡鬧嗎?!”
隨同隊伍考察的另幾位成員也坐不住了,紛紛開口:“是啊,高三正是學生最關(guān)鍵的時候,因為一次模擬考成績下滑就隨意轉(zhuǎn)班,這實在是太把教育當兒戲了!”
“你們這么做,有沒有考慮到孩子的心理?!”
“是是是?!碧辗秸B勉強的笑容都維持不住了,“是我的疏忽,我已經(jīng)認識到這一錯誤了,正準備將林驚蟄同學調(diào)回原班級……”
林驚蟄平靜地打斷他:“這就不用了?!?
陶方正啞然,林驚蟄朝杜康解釋道:“比起一班,我更喜歡五班的氛圍,我現(xiàn)在的班主任胡玉老師也很負責任。所以轉(zhuǎn)班就算了。不過比起轉(zhuǎn)班……”
林驚蟄輕描淡寫地扔出了一記驚天大雷:“比起轉(zhuǎn)班,我覺得是不是恢復五班的英語課程更加重要?”
杜康一時竟然沒聽明白,他看著林驚蟄說完話后慢悠悠吃飯的動作,下意識重復:“恢復五班英語課程?”
等到下一秒,他猛然意識到了什么:“你是說,你們五班現(xiàn)在沒有安排英語課程?”
林驚蟄照舊波瀾不驚地點頭:“以前有?!?
以前有!以前有!以前有!
杜康簡直難以置信,二模都考完了,高三生即將迎來學習生涯中最為重要的高考,在這種關(guān)鍵時刻,一中校方竟然會不給學生安排英語課???
他臉色立刻嚴肅得嚇人,啪的一聲撂下筷子,桌上的其他考察團成員也大為震驚,整張桌子只剩下林驚蟄一個人在細嚼慢咽。
杜康身邊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考察團成員氣得手都發(fā)抖了,他指著陶方正問:“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陶方正嚇得大氣也不敢出,慌亂解釋道:“您聽我說,這是有原因的,五班的學生自己不愿意上課,把之前的英語老師趕走了……”
他話音未落,旁邊一桌學生立刻坐不住了,鄧麥蹭的一聲站起身來,大聲嚷嚷:“陶校長,你還講不講道理了,什么叫我們自己不愿意上課?您也要看看李老師上的是什么課吧!她除了自習和布置作業(yè)之外,教過我們?nèi)魏螙|西嗎?”
“胡說八道什么!”陶方正面色一厲,“趕緊坐下!”
“不!”杜康已經(jīng)徹底吃不下東西了,他雙手撐在腿上,大馬金刀地一坐,“你讓他說?!?
鄧麥瞥了眼林驚蟄,林驚蟄朝他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他當即有了底氣,半點不搭理陶方正的威脅的眼神,拉著同桌的幾個同學一起嚷嚷起來——
“每天一進教室,就坐在講臺旁邊冷嘲熱諷,說我們垃圾,說我們班主任沒用,說我們以后都是社會的渣滓,誰想要這種老師!”
“就是!就是!”
坐在桌尾的李玉蓉聽得腿都哆嗦起來,心中恨得不行,她捏緊筷子,咬牙切齒,暗暗決定此事過后一定要狠狠教訓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頭頂卻正在此時,傳來了一聲低沉威嚴的問話——
“你們以前的英語老師是誰?”
是誰?高三就只有一個英語老師,還能是誰。
眾人的目光當即落在了同一個定點,杜康一見之下,氣得太陽穴都脹痛了起來。
他深吸了口氣,怒極反笑,和顏悅色地詢問陶方正:“陶校長,這就是你向我介紹的,重點一班的班主任?”
為了說服李玉蓉,他還并一群五班學生拿出了林驚蟄為他們講解的復習筆記,上頭的復習內(nèi)容清晰而有條理,比李玉蓉的手筆不知道高出了多少。軟磨硬泡之下,才讓胡玉同意維持現(xiàn)狀。
胡玉也很無奈,她恨自己的笨嘴拙舌沒能給學生們營造一個好環(huán)境,又恨李玉蓉因私廢公不好好教學,更恨一中的校領(lǐng)導,他們竟然能做出停掉高三考生英語課的決定,多么的荒唐??!
被克扣福利,被搶走編制名額和進修機會,以往的種種不公,胡玉都忍了下來??蛇@回,她第一次對自己任教多年傾注了巨大心血的學校感覺到了失望。
不過眼見孩子們相當服帖林驚蟄的管教,讓背單詞背單詞讓寫作業(yè)寫作業(yè),比往常努力了不知多少,她也算是得到了一點安慰。
她抱著那疊被校領(lǐng)導毫不猶豫否決掉的,花了好幾天時間研究出來的新復習計劃,原本被不斷質(zhì)疑滋生出退縮和猶豫的心態(tài)前所未有地堅定起來。
試試吧,腦海里有道聲音告訴她,試試吧。
五班的這群孩子已經(jīng)無路可退了,成績再壞也不過就是現(xiàn)在這樣。
那么試上一試,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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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馬街緊鄰解放路,白天是條商業(yè)街,夜幕降臨后,就會擺出許許多多的夜市,是酈云市這座小城市目前最熱鬧的地方。
高勝想到自己即將見到酈云市的“黑道老大”,就完全掩飾不住激動的神情。他幫林驚蟄提著包,走過一攤又一攤冒著濃煙的燒烤攤,就連噴香的烤串味兒都勾不住他的腳步,時常速度過快竄出去一大截,又得轉(zhuǎn)身顛顛兒朝背后慢吞吞的林驚蟄方向跑回來。
“驚蟄,驚蟄?!彼麜诚胛磥恚澳阏f萬一周海棠他老大賞識我怎么辦?我聽說他可牛逼了,還特~~~有錢!咱們學校后門開游戲廳那條街你知道不?就是他罩著的。周海棠這是祖墳燒了高香,居然能認識這種大人物。”
還燒高香,祖墳被掘差不多。林驚蟄雙手揣兜盯著地,走得特別平緩,臉上看不出表情,淡淡地回答:“嗯。”
他沒聽高勝說話,正在琢磨自己上輩子的記憶。
酈云市的治安一直不怎么樣,直到后世嚴·打前,街頭巷尾都時??梢姼魇礁鳂拥膱F伙黑·幫。
不過在他的印象中,那些團伙都不過是小打小鬧,一群小混混收點保護費開個迪廳游戲廳混口飯吃而已。這種情況一直維續(xù)到98年前后一伙外地勢力的出現(xiàn),酈云市才真正變得水深。與那群人相比,酈云市本地的“黑·幫”們簡直就像是食草的綿羊,一個星期不到的時間就被鯨吞得干干凈凈,高勝和周海棠當時跟的幫派就是這樣解散的。
他一路琢磨,忽然有所察覺,回頭看去,正捕捉到后方一個來不及收回視線的穿皮夾克的紅毛。
那紅毛靠墻躲著,鬼鬼祟祟,發(fā)現(xiàn)自己的跟蹤暴露后,演技非常拙劣地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隱匿進了人群里,渾身上下寫滿了“我是壞人”的信號,看來混的幫派相當?shù)投肆恕?
腦子里鄧麥那句提醒不期然閃出來:“江潤說要帶著大哥在校外堵你?!?
林驚蟄波瀾不驚地踢開一顆橫在腳下的石頭,心中有了成算。
夜市最東邊的大排檔,炒粉絲的香氣彌漫過整條街,還沒走到跟前,林驚蟄就聽到一聲亢奮的呼喚:“驚蟄!高勝!這邊!這邊!”
他倏地抬頭看去,視線因為遇上故人變得深邃無比。不遠的大排檔里,兩張簡易塑料圓桌被坐得滿滿當當,那個好久不見的,尚還稚氣未脫的周海棠就站在這群人當中,蹦跳著朝他招手。
林驚蟄雙手在兜里捏緊,手心汗津津的。他簡直想替后世那個監(jiān)獄中蒼老得不成人形的周海棠,打爆他現(xiàn)在年輕時意氣風發(fā)的臉。
做他媽什么不行,你非得去混黑·道!
他深喘了幾口,才控制住自己暴躁的內(nèi)心。
高勝已經(jīng)雀躍地撒開了步子,但他顯然對“幫派老大”非常敬畏,跑到大排檔門口,就猛然停了下來,腳步變得莊嚴而慎重。
周海棠給雙方介紹:“都認識一下,這是我大哥徐亮,咱們震東幫第一把手!徐哥,他倆是我發(fā)小兒,他叫高勝,他是林驚蟄,我跟您提過的,對我特好。以后在酈云,您給多照顧照顧?!?
徐亮很胖,又胖又高,約莫有二百來斤,大排檔的塑料椅子都快給他坐垮了。這人頂著應該有脂溢性皮炎的锃光瓦亮的大腦門,面相很兇,倒春寒的傍晚也不好好穿衣服,大外套里弄了件低胸裝,露出胸口正中間紋著的看畫風估計二百批發(fā)的老虎頭,一看就不是社會的棟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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