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寧的話揭開了已然結(jié)痂許久的舊日傷口,蔡昭心口悶悶的疼痛。
她年幼時不止一次問過姑姑可曾后悔,后悔拿自己一身世間罕有的驚才絕艷去換取江湖上區(qū)區(qū)數(shù)年安寧。蔡平殊卻道‘滄海兩百年,英雄豪杰無數(shù),哪里有那許多后不后悔的,當(dāng)時覺得對,便去做了’。
戚大小姐脾氣甚大,不但走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還帶翻了桌上的幾碟點(diǎn)心,白玉糕,碧梨酥,金桔酪,櫻桃千層餅……五顏六色的散了一桌子。蔡昭剛才忙著和戚凌波做戲沒來得及吃,此時只好嘆著氣去撿落在桌上的點(diǎn)心來啃。囫圇充饑之際,她還不忘細(xì)細(xì)品味。
怎么說呢,不是不好吃,只是就如那宮廷大宴,龍蝦爆肚肥鵝大鴨子,用料十足,可是既沒特色,又不親切——她頓時對青闕宗的大師傅們失望了三分。
常寧原以為蔡昭乍聞尹素蓮之會激憤難當(dāng),誰知卻見蔡昭緩緩平復(fù)情緒,最后竟然吃心來。等待良久,看蔡昭手中托著一塊千層餅,皺眉抿嘴細(xì)細(xì)品味,久久不曾語,他冷不防道:“你吃出了半只蟑螂?”
自梅林初見以來,無論是戚凌波欺侮威脅也好,曾大樓和稀泥也好,甚至被戴風(fēng)馳出手恐嚇也罷,這個小小女孩始終態(tài)度調(diào)皮語溫煦,頗有幾分山崩于前而不動色的意思,常寧便忍不住想要激她一激。
蔡昭粉嫩的臉頰上依舊笑瞇瞇的:“常寧師兄放心。”
“我放什么心?!?
“即便我與戚師姐搭上交情,我也不會叫戚師姐挖你心頭血的?!?
常寧神色驟變,好在有一臉毒瘡掩蓋倒也看不大出來。他緩緩道:“師妹此話何意?!?
蔡昭道:“意思就是,常師兄不必刻意挑撥,素蓮夫人是什么樣的人我是知道的,只不過未來我要在青闕宗中待足三年,此時何必撕破臉皮。不過她既然辱及我姑姑,這副臉皮也不用強(qiáng)貼上去了?!?
常寧聽完這話,面無表情,毒瘡也沒表情。ъiqiku.
“長輩們的糾葛不說,戚師姐就是這么一幅脾氣。戚伯父早就說過了,他這女兒罵一頓好幾日,打一頓又能多好幾日,但也架不住素蓮夫人處處護(hù)著——不然這么多年伯父不會從未帶她去見過我姑姑。不過常師兄究竟不同,我們北宸六派同氣連枝,除非欺師滅祖背叛師門,否則有些人再討厭也事不能打了殺了的。譬如這位素蓮夫人,姑姑早就說過的,這位夫人是好事不會做,惡事做不了,徒一張嘴惹人厭罷了。我娘說,真惹急了打上一架也就是了?!?
如此苦口婆心的一番話,常寧似是毫無所覺,反而道:“既然你都知道,為何還來青闕宗。北宸六派難道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就不能找個平順些的地方拜師么?!?
蔡昭自然不能說自己差不多是被爹娘押解上路的,遂道:“和氣生財嘛,只要不是大事,讓人家說兩句也無妨。要是落英鎮(zhèn)上家家商鋪都這么氣性大,生意還做不做了。何況天下本無坦道,你將路踩平了,路就好走了?!?
常寧的笑意很冷,看了她片刻:“你不是自愿來的,是被壓著來的。估計是戚宗主與令姑母多年之前就定下了你拜師之事,令尊令堂便一意執(zhí)行,你縱是千般不愿,也反抗不得。”
蔡昭臉色冷下來:“常師兄,我是誠心誠意要與你和睦相處的?!?
常寧:“我也是?!?
蔡昭寒著臉色:“總而之,老祖忌辰這幾日我會好好護(hù)著師兄。絕不讓戚師姐來挖你心頭血就是了,待戚師伯空出手來,咱們便橋歸橋路歸路?!?
常寧譏誚:“蔡師妹著實不必這么委屈自己。反正常氏全家死絕了,也不差我一個!”
蔡昭覺得這人簡直有病,再長袖善舞的掌柜也架不住存心尋釁的惡客。她當(dāng)場哼了一聲,捧著茶碗背過身去,常寧也哼了一聲,一模一樣的背過身去。
這時屋外傳來一個年輕熱忱的聲音——
“……來來來往這邊走,蔡夫人當(dāng)心,這兒轉(zhuǎn)角有座燈架,您別蹭著了。啊喲誰把這盆景擺這兒,都這么擠了還嫌蹭不著客人呢!蔡谷主別著急,應(yīng)當(dāng)就是這里了,我親自去問的大師兄,他說師妹就這處廂房中?!?
聽著這熟絡(luò)的掌柜腔,蔡昭對門外這人頓生好感。
來青闕宗至今,她遇見的不是盛氣凌人的大小姐就是存心護(hù)短的大師兄,或者不明事理的舔狗一枚,外加陰陽怪氣的神經(jīng)病一個,她幾乎以為宗門里就沒正常人了。
門外的聲音很快靠近,不一會兒廂房房門被人向里推開,只見一位中等身材圓臉酒窩的青年陪著蔡平春夫婦進(jìn)來了。
“爹,娘,你們來了?。 辈陶哑鹕矶?,“我還以為要等開席才能找著你們呢,這位就是五師兄罷,大師兄與我說過您。這萬水千山崖也太大了,適才我…哎喲…”
寧小楓一個爆栗敲在女兒頭上:“大什么大,是你的心太大了!剛來一處陌生地方就敢到處亂跑,武林大派多都有禁地密地,回頭你亂闖惹了禍怎么辦?!”
常寧呆呆站起,愣看蔡昭發(fā)紅的腦門。
蔡平春板臉不理女兒,轉(zhuǎn)頭道:“多謝樊師侄了,這孩子不懂事,給你和大樓找麻煩了?!?
樊興家大笑道:“蔡谷主說的什么話,招待不周是青闕宗的過錯,哪有怪到賓客頭上的!再說了,小師妹很快就會拜師入門,到時都是一家人了,在萬水千山崖上走走也無妨,蔡夫人別責(zé)怪小師妹了?!?
“行,你師父說的一點(diǎn)都沒錯,眾弟子中就數(shù)興家的脾氣最好。”寧小楓笑,轉(zhuǎn)頭時看見桌旁緩緩站起了一位滿臉毒瘡的高挑少年,一雙極漂亮的眼睛正牢牢盯著自己作勢欲打女兒爆栗的屈指。
“這位是……?”寧小楓看向樊興家。
蔡昭搶話道:“這是常寧,就是常家叔父的……”
蔡平春輕輕哎喲一聲:“是常大哥之子啊,你家之事我們都已聽說了……”他嘴笨,不知如何安慰這位滿門慘死的少年。
知道常寧的身份后,蔡家夫婦對他的態(tài)度格外溫和。
“娘,小晗呢,你們把他丟哪兒了?!辈陶炎罂从铱?,沒看見幼弟。
“丟什么丟?!睂幮鞯溃敖袢漳阋套婺概c舅父都來了,你躲不見了,難道小晗不用去拜見的么!行了,跟我們出去拜見長輩去!”說著便去拉女兒。
“他倆都出家了,怎么還叫姨祖母舅父呢……誒誒,娘您慢一點(diǎn),師兄,常師兄也一道來罷?!辈陶驯煌现吡藘刹?,想起不能把常寧留在這里,趕緊左手往后一拉,扯住常寧的袖子,一行人猶如串起來般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