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個孩子,許秋來的情緒再崩潰,第二天一早還是得送妹妹上學(xué)。
她煮了面條,又煎好荷包蛋,叫醒秋甜吃早餐。
“大魔王他已經(jīng)回去了嗎?”
秋來在廚房收拾東西,仿佛沒有聽見。
秋甜吐出帶牙膏沫的漱口水,視線四下轉(zhuǎn)了一圈,覺得有點反常,那個壞蛋能在他們家多賴一小時,絕不會只呆十分鐘。
秋來收好垃圾走出廚房,秋甜目光落在她眼下,小聲嘀咕,“姐,你的黑眼圈怎么好像小胖他姑姑的煙熏妝……你昨晚干嘛去啦?”
“工作?!?
“看吧,我就知道!都怪大魔王把你的床霸占了,他的房子不是很大嗎?干嘛老喜歡串門留宿,咱家這么窮就兩張床還要接待他,我們也很為難的。”
許秋來現(xiàn)在一聽這個名字就覺得胸口那塊隱隱喘不過氣,千頭萬緒紛繁地一齊涌上心頭。她強行揮開雜念,筷子往桌上一拍,皺眉斥道:“就知道嘰嘰喳喳磨蹭,許秋甜你是不是想遲到!”
小卷毛觸覺敏銳,求生欲強烈,當(dāng)即把嘴巴上拉鏈,乖乖噤聲,坐到飯桌前吃面條。
只是劃拉扒了兩口后就破功了,她愁眉苦臉舉手小聲發(fā):“姐,你是不是把鹽罐子扔面條里了?”
秋來嘗了一口,起身收碗,“別吃了,去背書包,今天早點給你買煎餅果子。”
秋來把面條倒進(jìn)垃圾桶,在門口忙碌的身形與往日別無二致,但秋甜小學(xué)生的直覺分明告訴她,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秋來雖然不是大廚,但做飯調(diào)料從來放得很準(zhǔn)確,哪里像今天,還要自己提醒,她才后知后覺鹽放多了,整個人好像神游天外一樣,心不在焉。
他倆不會是吵架了吧?
秋甜再聰明終究只是個小學(xué)生,思索半天無果,她知道自己刨根問底也不能幫秋來解決問題,反而可能惹她生氣,只好把疑問憋心里,去學(xué)校一路上,都講著班里發(fā)生的趣事逗姐姐開心。
直到踏進(jìn)小學(xué)校門,秋甜回頭目送姐姐單薄的身形騎自行車在視線中越來越遠(yuǎn),才疲憊塌下肩膀,扶穩(wěn)書包帶,揉了揉僵硬的腮幫子,收起心事重重但也要努力逗姐姐開心的小卷毛式假笑.jpg。
秋來車還沒騎到學(xué)校門口,就在路上被人攔下了。
攔她的是輛黑色奔馳,光天化日,路上都是往來的行人與車流,許秋來雖然警惕,但并沒有害怕,她放慢速度,單腳踩地停車,掃了一眼對方的車牌,只回憶了幾秒鐘,便明白了來人的身份。
果然,右側(cè)車門打開,下來的男人道:“秋來小姐,好久不見了,我們季總想約您吃個晚飯?!?
這助理許秋來倒是依稀有印象,她家破產(chǎn)前,就已經(jīng)跟在季光明身邊。
“你們季總約人賞光的方式倒還真特別,攔路就把人截了?!鼻飦硖羝鹣掳屠湫?。
“秋來小姐您見諒,上頭交代下來的事,我們也是怕約不到你,以防萬一才出此下策?!?
許秋來懶得再說話,在路邊找了個公眾車位將自行車鎖上,彎腰上車。
她知道季光明遲早來找自己,并不驚訝,雖然對方態(tài)度客氣,但世上翻臉無情的人這么多,為了避免談話不愉快帶來不可控的后果,也為保障人身安全,她上車就給自己上了第一道保險,掏出手機(jī),一字一字給季時安發(fā)短信——
“你爸請我吃午飯。”
車才停穩(wěn),季時安的電話便撥過來了,秋來按掉沒接,只直接把定位分享給他。
通訊錄頁面下滑,她的指尖停留在陸離的號碼上頓了兩秒,最終沒點下去,只飛快按了機(jī)身側(cè)面的息屏。
身處的地方并不陌生,是個城郊的山莊,從前光赫幾位合伙人常聚的地方。幾家人在這兒辦過聚會,打過橋牌……從前的一草一木還在許秋來記憶中清晰可辨,眼前的景物卻變了模樣,餐廳換了運營老板,外圍的觀景池填平,草叢中的蘭花被另一些貴重的植株取代,只有建筑物還能依稀瞧出幾分往日的輪廓。
看來對方今天不打算直接走強硬路線,要打懷柔牌。許秋來暗自揣測,跟著帶路的助理穿行過花園。
季光明剛剛結(jié)束審訊室?guī)兹沼?,一把年紀(jì)應(yīng)該吃夠了苦頭,這會兒還能在這兒請她吃飯,養(yǎng)氣的功夫真是不一般。
進(jìn)入包廂時,沒有想象中的刀光劍影,滿桌的菜能瞧出有幾道是她從前愛吃的,季父甚至親手給她倒了杯茶。
他俯下身來時,整齊梳起來的短發(fā)能隱約根處新長,沒來得及染黑的白發(fā)。
秋來想,要是她爹還活著,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到了白頭發(fā)的年紀(jì)了。
“沒想到有天我們叔侄會是這種情況下再重逢,久違了,秋來?!奔靖肝⑿?。
秋來視線在桌面轉(zhuǎn)了一圈,入座卻并不動筷,漆黑沉靜的眼睛重新與他四目相對,“我倒是想過了,不止一次,我一直在等著這天呢,季叔叔?!?
她一字一字,字正腔圓吐出來。
許秋來曾無數(shù)次設(shè)想,再見面的那天,她要撕開他虛偽的假面,要給他幾個耳光,要冷笑、要嘲諷、要恫嚇,要問問他為什么這么做……但最終,所有憤怒起伏的情緒被她握緊的掌心極力按下,勉力維持著面上的平靜。
“我從前只知道你聰明,卻沒想到還是把你看輕了,秋來,我在你這個年紀(jì),遠(yuǎn)沒有你現(xiàn)在的心性魄力和手段?!?
“過獎,差您遠(yuǎn)著呢?!?
許秋來唇角挑起無可挑剔的弧度冷笑,眼中沒有半分聽到贊賞的得色,她的眼球似無機(jī)質(zhì)的玻璃,通身上下是與年齡不符的冷漠穩(wěn)沉。除了五官輪廓,眼前的人,與從前狡黠純粹的侄女竟是已經(jīng)再沒有半點相似。
“看來你確實是恨我啊?!奔竟饷鞣畔戮票?。
“有不恨的理由嗎?”
“秋來,我知道,造成今天這樣的局面不能怪你,是我們之間的誤會太深了,積久成疾?!?
季光明試圖軟化她的態(tài)度,嘆一口氣,神情悲哀而無奈,“三年來,其實我也早想找個機(jī)會把事情說開,可始終沒有機(jī)會。我愧對你父親,也無顏面對你。當(dāng)年是我的錯,我顧慮著家族和妻兒,只想著自己能在光赫每況愈下的浪潮里自保,沒能伸手拉你父親一把,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你恨我是應(yīng)該的,但時安這孩子真的很無辜,他什么也不知道,一腔真心喜歡你……”
秋來面無表情注視著他為自己辯解,身上每一根寒毛都戰(zhàn)意凜然。
從前和施方石在醫(yī)院重新見面,許秋來尚且能保持冷靜與人談判,因為那個人在她過去的生命中所占比例無足輕重,可在面對季光明時,許秋來險些失去那種舉重若輕的把控能力,他是父親的至交好友,是她叫了十幾年的叔叔,往昔的情分與當(dāng)下對立、記憶和現(xiàn)實的落差比對,背叛與痛恨感更濃重鮮明,千頭萬緒涌來如同驚濤拍岸,心潮翻涌。
古人說無奸不商,商人狡詐奸猾,就是有把黑說成白的能力,季光明世家出身又縱橫商場數(shù)十年,他深諳人心,更懂得避重就輕,甚至搬出了季時安來打動她,如果許秋來是個普通年輕人,或許還真能在不知不覺中被他一番話影響,軟下心來,可惜她不是。
季光明做夢也不會想到,許秋來曾經(jīng)就趴在他包廂的通風(fēng)口上,親耳偷聽過他與張長林的對話。
就算他沒有親自動手殺死許父,但連宋景都認(rèn)識,足以可見參與之深。好友性命危在旦夕,知情不報,反而刻意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從彗星到九州,往日的來龍去脈她已經(jīng)從千絲萬縷的細(xì)節(jié)和當(dāng)事人口中還原得明明白白,無論他再費多少力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秋來只覺得刺耳。
她再也聽不下去,掀起眼皮直截了當(dāng)打斷他,“季叔叔,叫你一聲叔叔,是我父母禮貌教得好,并不代表我還把你當(dāng)作叔叔。不知道是我高估了你,還是你低估了我,如果今天叫我來,只是想用這番陳詞打動我、欺瞞我,那你可以停下了,因為我一個字都不信。我知道的事情,遠(yuǎn)比你想象的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