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維只說了這么一句話。
和外面相比,屋子里此時的氣氛更加叫人抑郁。這間石室沒有窗戶,里面只鋪陳著一張木制方案和數(shù)根蠟燭,方案上還擱著一壺酒與兩個酒碗,坐在一側的李平了無生氣。諸葛丞相坐到他的對首,先一不發(fā)地為他斟滿一碗酒。李平的目光極力躲避,雙手不安地揪著衣襟,原本一條大漢現(xiàn)在卻畏縮的有如一只受驚的山雞。
“正方,來,為先帝干上一杯?!必┫喽似鹁仆耄瑖烂C地說道。
李平?jīng)]有勇氣舉起碗,他認為諸葛亮是在嘲弄他。諸葛丞相也不以為意,將碗中的酒一飲而盡,突然將酒碗摔在地上,只聽“嘩啦”一聲,屋中沉滯的空氣被突如其來的碎裂聲切裂。李平象是被針扎了一樣,全身嚇的一激靈,顫抖不已。
“李平,你不敢為先帝敬酒嗎?!”丞相的怒氣突然爆發(fā)了出來。
“孔……丞相,我……”
“我真不敢相信,一位受先帝托孤之重的老臣,居然會選擇這樣一條讓大漢二十五帝蒙羞的路!”
在李平的印象里,諸葛丞相從來沒有發(fā)過這么大脾氣——即使兩年前馬謖失了街亭他也不曾如此憤怒。他惶恐地跪伏在地,雙手撐在地上,頭低低垂下:“我知罪,我愿意承擔一切責罰,只求丞相善待在下的遺族。”
“承擔一切罪責?”丞相冷笑道,用手點著李平,“你以為你承擔的了嗎??!處斬一名企圖逃亡的中都護?這消息若是傳了出去,東吳曹魏那些人會怎么笑話我們?天下人是否仍舊相信我大漢以仁德治國?”
李平覺察到丞相話中有話,他抬起頭,眼神迷惑不解。
“正方啊,你知不知道你給我出了一個多么大的難題……”丞相的口氣重新轉緩,“于公,我不能叫國家成為別人的笑柄;于私,你以為我真愿意親手下令處斬一名舊日的同僚?一次就夠了,我不想做第二次?!?
李平知道他指的是兩年前的事。那時候第一次北伐剛剛失敗,諸葛丞相親手下令處死失街亭的馬謖,一個深得他賞識的年輕人。那件事籠罩在諸葛丞相心頭的陰影,看來到現(xiàn)在仍舊沒有消除。李平看到了一絲生存的希望。
通風口吹來一陣微風,屋子里的氣息略微清新了一點,燭火也隨之跳動,兩個人的表情在燭影里看起來都有了變化。諸葛丞相忽然轉變了話題:“李平,你是否承認自己竄改補給數(shù)據(jù),掩蓋補給不足的真實狀況,謊稱糧草充足,以致我軍作戰(zhàn)失敗?”
李平有些驚訝地望著諸葛丞相,后者的眼神里有些超越責備的東西。于是他點了點頭。
“你恐怕事情敗露,便在我軍歸還之前就逃出南鄭,企圖通過沮、漳回到江陽,并上書皇帝陛下進行狡辯,想以此來逃避責任,對不對?”
“是……”
“幸虧你的參軍狐忠大力勸阻,最后你回心轉意,返回南鄭自首。你承認吧?”
李平忽然明白了諸葛丞相的用意,他是在為李平的叛逃行為尋找另外一種合理解釋,一種比叛逃要體面的解釋。李平眼角有些濕潤,覺得兩個人昔日的那種友誼似乎又回來了。
“在接下來幾天的審判中,你將會以瀆職罪而被判決,最嚴重可至流徙之刑,你可有心理準備?”
“多謝丞相……”李平感激地再度趴伏在地上。瀆職罪和流徙之刑雖不是好事,但對于一個原本犯下叛國死罪的人來說,可是幸運太多了。
丞相欣慰地將李平攙扶起來:“你放心吧,正方,你兒子李豐不會被這個判決影響仕途,我會照顧他的?!崩钇街皇沁B連稱謝,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我國正值用人之際,正方若非你犯下如此大錯,本該成為我左臂右膀……”說到這里,丞相刻意壓低了聲音,“……你可要好自為知,數(shù)年之后,當還有起復的機會?!?
“這……這是真的?”李嚴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以先帝的名義保證。但你要配合我,讓自己活下來,這是最重要的?!?
“罪人李平知道?!?
李平?jīng)]有多說別的,他再度深深拜伏,聲音有些哽咽。丞相這時再次把酒碗斟滿,推到他面前:“來吧,正方,為了漢室復興。”
這一次李平?jīng)]有猶豫,他舉起碗來一飲而盡……
會談并沒有持續(xù)很久,只半個時辰不到諸葛丞相就打開門走出來。姜維連忙迎上去攙住。荀詡注意到丞相雙眉之間上的皺紋略顯平伏,看來他很滿意這一次會談的成果。
諸葛丞相錯過狐忠與荀詡身旁時,沖兩個人做了一個贊賞的手勢,轉身離開,很快這位老人的身影就消失在通道盡頭。陰暗的走廊昏黃明滅,只有兩側的蠟燭兀自燃燒著,那鑲在墻壁上的曲形燭臺,就彷佛《山海經(jīng)》中給那西方幽陰帶來光明的燭龍一般……
五月十六日,丞相府發(fā)布了一則布告,宣布中都護李平因涉嫌瀆職而被羈押。到了五月二十日,詳細的調(diào)查報告公布。調(diào)查報告說李平在四月初曾宣稱糧草不繼,等到大軍即將撤回之際,李平又在四月中旬改口說前線說補給并無問題,這一舉動給作戰(zhàn)帶來極大混亂,最后導致蜀軍不得不撤回漢中。根據(jù)針對糧田曹帳簿的審計以及糧田曹一名證人的證詞,證明李平確實有竄改帳目的行為。為了逃避自己的罪責,李平在五月六日從南鄭城離開,企圖逃回自己在江陽的府邸;經(jīng)由靖安司的追捕以及參軍狐忠的勸說,李平不得不回到南鄭聽候發(fā)落。這一切李平本人已經(jīng)供認不諱。
具體的懲罰措施公告里沒有說,這要等諸葛丞相上奏朝廷才能定奪。畢竟李平是一位中都護,唯有得到皇帝劉禪的首肯才能施以刑罰。
荀詡對這份報告并不感到驚訝。“李平叛逃”這種事是不能公開的,那會讓朝廷顏面大失,也會暴露出狐忠的“燭龍”身份。據(jù)荀詡自己猜測,諸葛丞相之所以苦心孤詣促成李平叛逃,就是想以此事為籌碼,迫使李平在其他方面作出讓步。
但這就不是他所能關心到的范圍了。
一個月以后,荀詡接到升任靖安司司丞的通知,他正式成為靖安司的最高領導者。三年以后荀詡染病身故,與遠在五丈原的諸葛亮同一天去世。
杜弼則謝絕了出任軍謀司司丞的建議,調(diào)回了成都任諫議一職,低調(diào)地過著日子;以至于日后蜀漢著名的文人楊戲在作《季漢輔臣傳》的時候,還特意提到“少府修慎,鴻臚明真,諫議隱行,儒林天文。宣班大化,或首或林──贊王元泰、何彥英、杜輔國、周仲直”。沒有人知道這位深出簡居的諫議曾經(jīng)穿梭于敵人腹心,于無聲處引導著蜀漢的勝利。
李平承認了一切對自己的指控,然后官職被縟奪,以庶民的身份流放到梓潼郡。當他聽到諸葛亮病死隴西前線的消息后,對自己復職的希望徹底破滅,也郁悶而死。
至于狐忠,他只在漢中多呆了三個月,然后就神秘地消失了。在幾年后魏國的高平陵政變中,有一名低級官吏在內(nèi)亂中被殺害,在他家中搜出了一些關于曹魏的絕密情報。當然,在當時那種混亂的局面之下,沒有人留意到這一點,關于那次搜查的報告很快就被淹沒在故紙堆里,徹底湮沒無聞…………
唯一不變的,只有吹拂在秦嶺山頭那來自隴西清冷的風,它就這么在崇山峻嶺之間流轉著,冷冷地注視著時代與人世的變遷。(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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