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剛進四月,漢中的正午已經開始顯示出夏日的威力。鐘澤率領著手下的十六名漢軍士兵排成兩列縱隊沿著塵土飛揚的土路向東緩緩而行。烈日之下,他們口干舌燥,而且士氣低落,垂頭喪氣,仿佛打蔫的麥穗一樣。
其實鐘澤和他們一樣無精打采,但不能表露出來。他是一名都伯,他的工作就是帶領這支小分隊完成上頭交代下來的每一項任務。因此鐘澤不得不強打起精神,呵斥那些情緒低落的士兵,督促他們加快速度前進。
鐘澤原本只是一名什長,手下有十個人。他認為差不多這就是自己領導能力的極限了。不過在戰(zhàn)爭年代,沒有什么極限可。鐘澤所在的小隊做為高翔將軍的直屬部曲參加了第四次北伐戰(zhàn)爭,并一直戰(zhàn)斗在最前線。在四月十一日的大戰(zhàn)中,蜀軍徹底擊潰了司馬懿的中軍,獲得前所未有的大勝。這場勝利讓整個祁山戰(zhàn)局轉入戰(zhàn)略相持階段。在這場戰(zhàn)斗中,鐘澤所屬的小隊是最先與敵人接觸的,損失相當慘重,傷亡超過了八成。
按照蜀軍編制,一隊編有五十人,分屬五個什,每什十人。戰(zhàn)斗結束時,指揮小隊的都伯以及其他四名什長全部陣亡,于是鐘澤做為整個小隊幸存下來的最高長官,臨時接手了這個只剩下十六個人的隊伍。
后方新補充的兵力還沒有到,于是富有同情心的指揮官將這支已經喪失戰(zhàn)斗力的隊伍撤出了前線,臨時編成負責糧道暢通的巡邏隊并分配到了武都附近。
“再快一點!不要讓我的腳踢到你們的屁股??!”
“別走的象個娘們兒!你們這些死猴子!”
鐘澤高聲喊道,長官的呵斥促使這些疲憊的士兵加快了腳步。他們負責的巡邏區(qū)域一共有三十里長,每天在這條線上要折返好幾次。鐘澤知道,等到新的兵員補充入建制以后,整個隊伍會重新被派往前線,而這十六名老兵將會起到骨干作用;所以他得能讓這些家伙隨時保持良好狀態(tài),既要勇敢又要有運氣。
那些勇敢但運氣太壞的人都已經死了。
這時候,鐘澤看到遠處傳來一串急促的馬蹄聲。他立刻下令士兵們散開隊形,以便應付可能的突發(fā)事件。很快馬蹄聲接近了,鐘澤瞇起眼睛手搭涼蓬,看到來者只有一匹馬和一名騎士,騎士穿的是便裝,但馬匹的額頭掛著一個醒目的銅束。
“一名信使?!辩姖尚南耄瑫r伸直右臂揮動幾次,示意來人停下來。他有權檢查除了御用信使以外任何從這條路上經過的人。
騎士乖乖地拉住了韁繩,馬匹精確地停在了距離鐘澤五步開外的地方,鐘澤甚至能感覺到馬噴出來的熱氣。
“請出示你的名刺。”
騎士從懷里掏出自己的名刺,還順帶交給他一份公文。鐘澤接過來仔細看了看,眉毛不禁挑了起來。名刺和公文顯示,這是一位來自漢中丞相府的高級官員。
“可是……您的車隊……”鐘澤朝他的身后望了望,疑惑地問道。根據公文內容,他應該是押運著一隊糧草車輛前往前線的。
“哦,是這樣?!彬T士解釋說,“我有緊急公務要去大營。于是就先行離開了。我的車隊大概在后面二十里,他們有妥善的護衛(wèi)?!?
鐘澤摘下沉重的頭盔,這樣視野會好一點。他朝騎士來的方向望了望,遠處的路被灰黃色的山坡遮住了視線,但他仍舊可以分辨出浮在半空的一層浮塵,浮沉底下應該就是運糧車隊的所在。于是他點了點頭,將文書與名刺交還給騎士。
“祝你好運,大人。”
騎士接過文書,卻沒有立刻抖抖韁繩離開。他在馬上居高臨下饒有興趣地端詳了一下鐘澤,忽然開口問道:“你之前是在哪個部隊?”
鐘澤雖然覺得有些詫異,仍舊毫不含糊地回答道:“隸屬高翔將軍部曲,大人!”
“在那之前呢?”
鐘澤皺了一下眉頭:“黃忠將軍,大人!”
“果然我沒有猜錯,呵呵?!彬T士指了指他的脖子,鐘澤一下子就明白了。
提到蜀漢的精銳部隊,人們往往會想到中虎步兵營、無當飛軍。但在這兩支部隊產生之前,已故的黃忠將軍手下曾經有一支名聲赫赫的的部隊,叫作推鋒營。推鋒營的編制共計有三百人,其成員都是經過層層選拔的驍勇之士;他們全部在脖頸右側刺以三條虎紋,以示與其他部隊的區(qū)別。這支部隊一直追隨著黃忠參加了入蜀與漢中爭奪戰(zhàn)的一連串作戰(zhàn),擔任中堅突擊力量。他們最輝煌的戰(zhàn)績是在在定軍山擊斃了曹軍大將夏侯淵,并因此贏得了廣泛的贊譽……以及猜忌——推鋒營的強烈個性以及過于團結的精神都不招人喜歡。
建安二十五年黃忠將軍去世,軍方終于找到了合適的借口。于是做為一個建制的推鋒營不復存在,所有的成員都被強行拆散分配到了諸軍之中,鐘澤就在那個時候以伍長身份調來了高翔將軍麾下至今。這名騎士居然能從他的紋身推測出他的身份,相當不簡單。
“沒想到居然會在這里看到前推鋒營的勇士,真是沒想到啊。”騎士笑道。
鐘澤沒想到還有人記得推鋒營,心里不禁有些感動。他當時只是推鋒營的一名普通士兵,但始終以此為榮,推鋒營的人都有著強烈的自豪感。他現在右側肩頭還留有一條傷疤,是做為推鋒營戰(zhàn)士在定軍山上留下來的。
“現在推鋒營的人還有多少?”
“就我所知,應該只有五十人不到?!?
“唔,你身后那些家伙呢?”
“他們不是,但是他們和推鋒營一樣棒。”鐘澤對騎士的這種盤問有些不耐煩,這實在不象是一名緊急信使的風格。騎士大概也注意到了,他笑了笑,把身體挺直,雙腿再度夾緊了馬肚子。
“你的名字,什長?!?
“鐘澤,我現在是都伯,大人?!?
“很好,鐘都伯,那么我告辭了?!?
說完這句話,騎士一抖韁繩,馬匹嘶鳴一聲,從鐘澤旁邊一尺遠的地方與他擦身而過,朝北方奔去。馬蹄掀起來的煙塵有一半都落在了鐘澤灰棕色的皮甲上面。等到馬匹遠去,莫名其妙的鐘澤拍了拍甲胄上的土,重新把頭盔戴起來。
他轉過身去,示意整個隊伍繼續(xù)出發(fā),遠處二十里有蜀軍的運糧隊,他們必須趕過去加入到護衛(wèi)行列。鐘澤并不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這個奇怪的騎士只在他的腦海里停留了一小會兒,隨后就被其他事務淹沒了。鐘澤完全沒有意識到在后來的某一個特定日子里,他指揮的這支小隊會成為旋渦中的關鍵棋子。
鐘澤知道的太少,而靖安司知道的則太多,所以后者比前者要痛苦的多。
狐忠的突然離開讓荀詡有些手忙腳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才好,他第一時間找來了杜弼和裴緒。目前在整個司聞曹中,除了姚柚,知情者只有他們三個。
荀詡將最新的情況簡要地匯報了一下,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張公文的抄件,拿給杜弼和裴緒傳閱,并加以說明:“這是我今天從糧田曹那里弄來的調令抄件。命令狐忠提前一天押送糧草出發(fā)的人確實是李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