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瘋的可憐，可也瘋的厲害，若不是跟他打了四年交道，她今日還真有可能把小命丟給他。

皇孫墨塵翎，出生便身患惡疾，被斷活不過十八歲，雖有一張人神共憤的臉，卻沒有一條富貴命。

失去理智的墨塵翎似乎是聽懂了她的話，用力掙扎著，鐵鏈都被摔得不成樣子，嘴里還接連不斷地發(fā)出咆哮聲。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我和太子的約定日期已到，日后便不能做你的伴讀了。”

顧南卿嘴上淡淡說著，手上卻是利索的拿出了刀子，熟練地朝自己滿是疤痕的手腕上一劃。

顧南卿的鮮血涌出的那一刻，墨塵翎震碎了鐵鏈，將顧南卿壓在了身下，像是一頭野獸，他粗魯?shù)刈テ鹆怂氖滞?，貪婪地吮吸著?

“此后，您的生死便與我顧南卿沒有半點關(guān)系，四年供血，交易結(jié)束。”顧南卿不知是在對自己說，還是對他說。

二人的青絲交纏，看起來曖昧無比，冷月也爬出云端，將一點點微光灑在他們的身上。

時間靜默著，也不知過了多久。

顧南卿還記得初見墨塵翎的那一次，他不過十三歲的少年郎，明明是驚艷卓絕到處亂蹦的年紀(jì)，卻半數(shù)時光都被鐵鏈困在了病榻之上。

他對她說：“你離我遠(yuǎn)一點，我會傷到你。”

墨塵翎是個恭順有禮、不染世俗的皇孫，他的身上沒有皇族的盛氣凌人、目空一切，除了發(fā)病時瘋癲無比，其他時刻，都像是山間月、林上竹、世外仙，無意穿堂過了清波，便舀起滿池子的清輝星，灑向人間。

總而之，算是半個神仙，是她顧南卿這種在黑暗里摸刀舔血的人觸摸不到的。

要不是在將軍府混不下去了，她也不會有這種機遇。

八歲那年，古寺腳下，要不是母親在危難關(guān)頭狠心將她丟下，她也不會結(jié)識太子殿下，更不會學(xué)文武之術(shù)，懂兵者詭道，縱然這些日子見不到光，可她卻獲益良多。

這世道混沌，有人穿著戲服唱戲，有人宛若提線木偶，有人癡傻避世妄圖逍遙，可都被人桎梏、皇權(quán)壓迫，最后不得而終。

可見，人若是要想登高臺、攬清風(fēng)，就必須一路踏血尋梅，縱馬長歌。

而她顧南卿，就是要以女子的身份逆行上山、賞日觀月。

風(fēng)過林梢，直到隱約看見墨塵翎的頭發(fā)變回了黑色，她才松了口氣。

“卿——顧姑娘?！?

墨塵翎恢復(fù)了意識，嘴角染血，看起來格外妖冶，他拉住顧南卿紅腫的手腕，目露驚慌，忙拿出身上的帕子，想給顧南卿把傷口包住，可剛伸手，就被她躲開了。

“沒事。”顧南卿站起來，腳步有些虛浮，“皇孫既然已經(jīng)好了，那南卿就退下了?！?

她行禮準(zhǔn)備離開，卻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再回頭，就看到平日里溫順有禮的皇孫竟是紅了眼，聽到他小聲問：“顧姑娘，這是，最后一次？”

顧南卿只當(dāng)方才他意識不清沒有聽到她的話，于是也好著脾氣重復(fù)道：“對，約定期滿，南卿已經(jīng)不是皇孫您的伴讀了，自然要回將軍府。”

他又問：“在東宮可有什么喜歡的東西嗎？”

墨塵翎這句問的沒頭沒腦，實在不像是他的行事作風(fēng)，顧南卿把這歸咎于他還沒完全清醒，遂道：“東宮繁華，但亂花漸欲迷人眼，南卿并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惟愿太子千歲，皇孫——”

“安康”二字還沒有說出口，就被墨塵翎打斷了。

“顧南卿?！蹦珘m翎臉色慘白，他撐著身子站起來，道：“你需記得，東宮永遠(yuǎn)是你的后盾，若是將軍府中有任何人或者事惹你不快，不必忍著?！?

說完又從懷里拿出一塊令牌放在顧南卿的手中，道：

“只要本殿在，這東宮便是你另一個家，四年情誼做不得假，本殿雖體弱多病，但只要本殿活著，定會站在你這邊，你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那本殿只好自作主張了?！?

顧南卿看著那塊令牌，遲遲未接，墨塵翎看出了她的顧慮，解釋道：“這是……報酬?！?

那令牌上的蟒紋泛著寒光，這是可以自由進(jìn)出東宮的通行證，見此令牌如見太子，對于即將回將軍府的顧南卿來講，的確有大用。

“多謝殿下。”顧南卿接過沉甸甸的令牌，一時不知說什么。

“走吧。”墨塵翎輕聲道罷，然后背過身，讓人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他瘦削的身影在夜色里格外羸弱，宛若水里的青蓮蕩漾，寒風(fēng)吹過，仙人斷情。

顧南卿并非冷血的人，墨塵翎待她好是不假，冬夜里的熱湯、深秋的斗篷、夏日的荷花燈、初春的琴聲、滿屋子的名書秘籍和明目張膽的維護(hù)，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回溯，顧南卿心中某處忽然泛起漣漪，而后便是密密麻麻的如針扎般的疼。

但這也是因為她為他父親殺人，為他獻(xiàn)血。

世間所有的好，都是有原因的，而這建立在交易之上的好只不過是他們?yōu)榱藷o限索取而寬慰自己的理由，若是真就被蠱惑了去，她顧南卿只怕會死得更慘。

但縱然這么想，看著那人如天間白云一般的落寞背影，顧南卿還是送上了自己發(fā)自內(nèi)心的祝福。

畢竟，今日一別，此生只怕不復(fù)相見。

她跪在地上，虔誠道：

“殿下，南卿祝您靜寧見春、祉猷并茂、此后陽和啟蟄、鴻福致遠(yuǎn)?！?

“若是順?biāo)?，來年開春，可以一同騎馬飲酒、賞花下棋?！?

顧南卿離開的時候，那人依舊站的筆直，月光為他渡上了一層光，圣潔如斯。

屋外寒風(fēng)起，冷霜降落，萬籟俱寂，不知過了多久，墨塵翎才轉(zhuǎn)過身來，他看著空蕩蕩的大門扯起一抹苦笑，袖中還未送出的雙鸞玉佩也冷的嚇人。

墨塵翎，你連你自己都無法全然，又怎敢去逐日呢？你非夸父，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顆塵罷了，所以就讓這隱晦的悲哀的愛意埋葬在這個寒冬吧，這個，你可能過不去的寒冬。

卿卿，愿你一切都好。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