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jié)未過,梨子便回邊城去了。
到了上元節(jié)那日,帝都才是真正熱鬧,本就是元宵佳節(jié),又適逢皇后、太子、五公主生辰,朝中大賀。
不過,昭文帝自己的萬壽都節(jié)儉的只過一天,宋皇后也不是奢侈的人,雖是母子女三人生辰,連帶著上元節(jié)一并慶祝,其實省下不少錢。
上元節(jié)剛過,昭文帝不慎染上風(fēng)寒,原本只是發(fā)熱咳嗽,后來熱度下去,咳嗽依舊不大見好,又添了氣喘的癥侯。昭文帝上了年紀(jì)的人,精力便有些不濟(jì)。
自從宋皇后被冊中宮,昭文帝多是歇在鳳儀宮的。昭文帝嘆道,“天不假年,外頭西蠻虎視眈眈,太子尚在稚齡,朕實在不能放心?!?
宋皇后溫聲勸道,“誰還沒個病啊災(zāi)的,陛下怎么說這喪氣話。好生喝藥,過幾日就好了?!边@口氣,活脫脫就是哄五公主吃藥的樣子。
昭文帝接過藥碗,仰頭痛飲而下,笑著咳了幾聲,“皇后將朕當(dāng)成五兒了。”
宋皇后將空碗放回宮人手里,“非但五兒喜歡,太子也喜歡。”
昭文帝問,“今天的奏章呢?皇后念給朕聽吧。”
近幾年,宋皇后專寵,時常幫著昭文帝看奏章之類。昭文帝懶得動筆,奏章已經(jīng)內(nèi)閣擬對,昭文帝聽著合意,宋皇后便用朱砂筆在奏章后寫個準(zhǔn)字。另外不妥的則打回去重擬,還有一些留中的。其實,真正到昭文帝面前的都是軍國大事,一些小事內(nèi)閣自己就能辦,不然每日成千上百的奏章,能把皇帝累死。
昭文帝聽著宋皇后念了幾份,望著透過窗紗落在金磚地上的光斑,道,“今天天氣不錯?!?
宋皇后笑,“御花園的迎春花都開了,不如我陪陛下游園?!?
昭文帝道,“奏章還沒看幾本呢?!?
宋皇后道,“到御花園,曬著太陽批奏章也無妨的?!?
昭文帝笑,“也好?!?
宋皇后輕聲抱怨,“陛下說是萬乘之尊,要我說,我莊子上的長工都比陛下輕閑。”
昭文帝笑,“這是咱家的江山,咱們不盡心,誰還盡心?!?
昭文帝素來對宋皇后非常滿意,兩人年紀(jì)上有一些差距,感情卻一直非常融洽。倒是朝臣,見奏章回執(zhí)不是御筆親書,當(dāng)下炸了鍋。彭相再三請求陛見,委婉的表示讓皇后干政不是很妥當(dāng),昭文帝做了多年皇帝,這點主還是做得的,淡淡道,“皇后不過是代朕寫幾個字罷了,彭相不必慌亂,與他們說,朕身體還好,都安心當(dāng)差就是。”
朝臣有著非同一般的想像力,昭文帝說龍體尚佳,他們反覺著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腦補(bǔ)出無限可能。畢竟,自昭文帝這一病,朝會都停了。
依昭文帝的勤奮,除非不得已,不然登基這些年,鮮有停朝會的時候。
昭文帝龍體不佳,太子尚小,朝中難免人心浮動。
趙長卿去宮里教五公主捏泥人,五公主情緒也不如以往。趙長卿是個謹(jǐn)慎的人,如今說話都要格外小心,生怕犯了忌諱。
宋皇后對趙長卿倒是很滿意,偶爾對進(jìn)宮請安的戚氏道,“是個妥當(dāng)人?!逼鋵?,起初宋皇后并沒有讓趙長卿做五公主女先生的意思。公主的女先生都是帝都有名望的夫人,倒不是宋皇后挑剔趙長卿的身份不夠高貴,實在是宮中忌諱頗多,謹(jǐn)慎行尚不能夠。趙家與宋皇后淵源頗深,且宋皇后對趙長卿印象不差,若趙長卿在宮中有不妥之處,宋皇后覺著未免可惜。不想趙長卿的行止極是妥帖,宋皇后很有幾分刮目相看。
戚氏笑,“最難得的是心地良善?!?
宋皇后笑笑,并未再多說,在她的地位,一一行都受人矚目。
宋皇后本就是個內(nèi)斂人,能讓她說句“妥當(dāng)”,可見趙長卿是真正不錯。戚氏與趙長卿交好,何況趙長卿能做五公主的女先生,同宋家還有些關(guān)系,如今趙長卿稱職,戚氏與有榮焉。
趙長卿安安穩(wěn)穩(wěn)的做著五公主的女先生,夏文在翰林院也四平八穩(wěn)。昭文帝一直玉體違和,夏文還特意叮囑趙長卿,“在宮里一定要謹(jǐn)慎行?!?
其實也有人想通過夏文打聽宮里的事,這些異想天開的家伙,夏文說笑話一樣說給趙長卿聽,“真是不知所謂?!彪y道他長的像傻瓜不成?宮里的事,他自己都從來不同趙長卿打聽,不然真?zhèn)鞒鲋黄Z,一大家子遭秧。還不如太太平平的做官,反正他同宋嘉讓關(guān)系鐵,哪怕太子登基,于夏家也只有好處沒壞處。
夫妻兩個都是做大夫出身,謹(jǐn)慎是從來不缺的。趙長卿聽丈夫此話,點了點頭,不知為何,趙長卿忽就想起楊表妹月月不差送給夏太太的鞋。趙長卿心中一悸,道,“我總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別胡說?!毕奈陌参科拮拥溃澳銊e多想,你給五公主做先生,不過是陪五公主玩兒罷了,不會出事。就是咱們家里,無非鍋碗瓢盆,只要外頭無事,家里就無事。我在翰林當(dāng)個修書匠,上頭有老翰林帶著,每天按時當(dāng)差,按時回家,更不會有事。”
聽丈夫這樣一說,趙長卿也笑了,“也是。沒來由的突然就胡思亂想。”
夏文溫聲道,“宮里的差使不好當(dāng),你放寬些心,實在不成,稱病吧?!逼拮幽芙o五公主做女先生固然體面,只是若真這樣艱難,夏文寧可妻子不去當(dāng)這個差。
“我又沒病。”趙長卿溫聲道,“興許是天熱起來的緣故。沒事,每五天去半日,公主殿下很招人喜歡,我也樂意去。”
夏文道,“撐不住跟我說?!?
“知道?!壁w長卿笑,“過幾日就是太太生辰,如今不好大辦,咱們自家擺兩席酒吧?!?
夏文笑,“好。”
待楊表妹差人送了鞋來,夏太太的生辰也就到了。趙長卿早早預(yù)備了壽禮給夏太太送了過去,當(dāng)天一家子給夏太太慶過壽辰,第二日,趙長卿依例去宮里教五公主捏泥人。
內(nèi)侍帶她進(jìn)宮,未見到五公主,反是宋皇后在等她。趙長卿給宋皇后請過安,宋皇后賜了座,令人拿了一本奏章給趙長卿。趙長卿身為誥命,真不敢去看朝臣奏章,宋皇后示意,“大臣的秘折,有關(guān)你的事,看看無妨?!?
趙長卿此方接過,一目十行的閱過,里面說的是她在邊城開藥堂,曾去花樓給妓|女看病的事。奏章中表示,趙長卿有這種經(jīng)功,不大適合擔(dān)任五公主女先生一職。趙長卿仔細(xì)看過,將奏章合攏,心情已經(jīng)驚愕轉(zhuǎn)為沉著,她起身道,“臣婦的確是開過藥堂,身為大夫,若憑病人的身份來挑剔病人,臣婦覺著,那是大夫的恥辱?!?
“你給西北軍中捐獻(xiàn)銀錢,也有四年的時間了。你曾在西平關(guān)一箭射殺西蠻將領(lǐng),于國有功。這些事,沒人去說。你做了大夫的份內(nèi)事,反被雞蛋里挑骨頭?!彼位屎蠛苄蕾p趙長卿的鎮(zhèn)定,她問,“如今,做何感想?”
趙長卿聲音很穩(wěn),“臣婦所做所為,對得住自己的良心。不瞞娘娘,流殺人,卻也殺不死臣婦。臣婦唯一所內(nèi)疚之事,唯恐此事被人大做文章,連累娘娘?!?
“小人手段,素來如此?!彼位屎笪丛俣嗾f此事,道,“公主很喜歡你,我對你的所行所為也沒有任何不贊同之處,但,近期內(nèi)課程暫且停一停?!?
趙長卿道,“是?!?
宋皇后賞賜頗豐。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盡管趙長卿帶回豐厚的賞賜,她曾經(jīng)去花樓給妓|女看病的事依舊傳的滿城風(fēng)雨。夏老太太知道后,險一口氣沒上來直接厥死過去,憤怒的質(zhì)問帶回此小道消息的長女,“竟有這種事!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夏姑媽一撇嘴,“我親耳聽族嫂說的,難道這還有假?誰會平白無故的去造侄媳婦的謠,還說的這樣有鼻子有眼!何況,人家公主現(xiàn)在真的不要她教了呢。無風(fēng)不起浪,娘,我看,這事兒八成是真的?!?
夏老太太拍著手邊的四方茶幾,高聲喊道,“叫你嫂子和趙氏過來!天地祖宗哪,這是上輩子造的什么孽??!”
樂于分享你富貴的人,不一定樂于會分擔(dān)你的苦難。
譬如趙長卿與夏太太剛進(jìn)了夏老太太的門,夏老太太立刻指著鼻子質(zhì)問趙長卿,“你以前是不是常去花樓給妓|女看??!”
夏太太嚇一跳,看向趙長卿。趙長卿眉毛都未動一下,道,“是啊,相公也知道。我以前做大夫的,人家請我去診治,我不能不去?!?
夏老太太恨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模樣,拍著大腿斥夏太太,“你做婆婆的,怎么也不管管她!哪個書香門第家的媳婦能出入那等腌臜之地??!”
趙長卿道,“那會兒我未與相公議親,太太還管不到我。”
夏老太太見趙長卿沒有半分悔意,當(dāng)下氣得了不得,怒道,“你倒還有臉了!我要知道,我要知道……”
趙長卿冷聲道,“我做大夫的事從沒瞞過夏家,當(dāng)初相公就在我鋪子里當(dāng)坐診大夫,他一清二楚。嫌棄我怎么不早說,皇后娘娘都沒說我有錯,老太太倒先來指責(zé)我。您要知道我先前去花樓瞧過病怎么著,您要早知道不讓相公娶我,還是要休我?有錯我認(rèn),不是我的錯,別人扣我腦袋上倒罷了,老太太先來討伐我。什么叫親者痛,仇者快,我這才見著真真兒的了!老太太,我把話撂這兒,我是去花樓給妓|女看過病,還不止去過一次,您早先不知道,夏家誤娶了我,我給您安安心吧,您就是現(xiàn)在知道也不晚,和離書給我,兩相干凈!”
趙長卿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夏老太太兩眼往上一插,直接過去了。趙長卿折身去瞧老太太,夏姑媽尖叫著揮向趙長卿,“你這個忤逆不孝的東西,給我滾!你把老太太氣死了!”
趙長卿伸手一拍一推就將夏姑媽推了出去,反手在發(fā)間拔下根金簪,金光一閃,對著夏老太太人中刺下,夏老太太一聲尖叫就醒了。趙長卿淡淡道,“老太太身子向來硬郎,就是栽我個不孝,也不要用裝暈這一招。您忘了,我是大夫,這是真是假,我一眼就瞧的出來?!?
這老臉羞愧的喲……
夏老太太這次是真恨不能厥過去了。
趙長卿用帕子一抹金簪尾的血跡,抬腳走了。
夏太太安慰夏老太太,語蒼白,“老太太略寬一寬心,媳婦也不容易?!?
夏老太太拍大腿嚎道,“這日子是沒法兒過了。”
夏老太太先把兒子嚎過來,拽著兒子的手繼續(xù)嚎的驚天動地,“我聽說了此事,就問一問她緣故,你聽聽她都說得什么話!做出這樣丟人現(xiàn)眼的事,連問都不叫問一問了!我好歹是她太婆婆,她那是說的什么話,她眼里還有誰?你當(dāng)初就是難死也不該給文哥兒娶這樣的婆娘??!害了文哥兒一輩子??!若不休了這無法無天、不知羞臊的婆娘,九泉之下對不起列祖列宗!”
夏老爺勸道,“娘,你這是哪里的話。都是以前的事了,翻出來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做什么?!毕奈脑缗c他說過了,這事兒怕還只是個開頭,后面怕還有大麻煩,家里就鬧成這樣,以后要如何處。
夏老太太瞪著一雙淚眼,“如今滿帝都都知道了,文哥兒媳婦是常去妓院的,你叫文哥兒出門如何做人!”要夏老太太說,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孫子大好前程,同皇后娘家關(guān)系也好,絕不能受趙長卿的拖累。
夏老爺不急不徐道,“做大夫的人,有病人去請,怎能不去?憑良心說,這不能算媳婦的錯處,母親別聽外頭那些閑碎語。外頭那些小人母親還不知道么,就盼著咱家有個好歹,他們才趁意呢。母親想一想,媳婦就是不去宮里給公主殿下做先生,皇后娘娘賞賜多豐厚啊,真要怪她,還能給她這許多好東西么?”講完道理,再擺證據(jù)。
夏老太太心下一動,果然給兒子勸得心下回轉(zhuǎn),拭淚道,“到底名聲不好聽?!?
“名聲又不能當(dāng)飯吃,別人說起我來,少不得還要提一提我以前被發(fā)配的事呢?!毕睦蠣攪@道,“媳婦嫁給咱家時,咱家正是寒微,親家半點不嫌咱家,難道咱家日子剛剛好過,就因有人中傷媳婦要責(zé)難于她,這中正中小人奸計么?還有,讓別人怎么想咱家。老話還有‘糟糠之妻不下堂’呢,文哥兒還沒大出息,就富易妻貴易子,那才叫人瞧不起。”
夏老爺細(xì)細(xì)的將老娘的心勸的回轉(zhuǎn)過來,夏老太太依舊氣不順,道,“想來在咱們東穆國,我是天下頭一個被孫媳婦指著鼻子罵的太婆婆了?!?
夏老爺笑,“母親又說這話,媳婦哪里敢對您不敬呢。想是她心里又急又愧,一時心緒大亂,才說了不中聽的話。老太太不寬容他們晚輩,誰還寬容他們呢?!?
夏老太太哼唧一聲,夏老爺笑,“明兒有空,我陪母親去山上拜拜菩薩吧。家常過日子,先前那么大的坎兒都過來了,如今這算什么,母親不必放在心上?!?
“我就是放在心上,也沒人知情,白做了惡人?!毕睦咸庩柟謿鈳拙?,先前的話也不提了,夏老爺深知母親性情,明白這就是算了的意思,又守在母親身畔細(xì)細(xì)寬慰起來,到晌午吃飯時,夏老太太已然眉開眼笑,留兒子在自己院里吃飯。
用過午飯,又陪了夏老太太片刻,夏老爺方回自己院歇著。
夏老爺一回去,夏太太忙起身相迎,問,“老太太如何了?”
“沒事了?!毕睦蠣攪@,“你怎么也不勸著些,怎么就吵起來了?!?
夏太太服侍著丈夫坐下,端了茶給丈夫喝,道,“我哪里勸得住。我在家還不知怎么回事,老太太劈頭蓋臉的一頓說,媳婦宮里的差使剛沒了,心里也不好受,她又不是忍氣吞生的脾氣,話趕話的就……老太太說,要早知道媳婦去花樓給妓|女瞧過病,根本不讓文哥兒娶她。媳婦可不就急了?!毕奶鋵嵰驳姑?,上頭婆婆是個刁的,下頭媳婦也不好惹,她夾中間,實在難做。
夏老爺呷口茶,道,“誰這樣多嘴,在老太太跟前嚼咀?!?
夏太太道,“我說這話,你別不愛聽。老太太說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媳婦自己不會去說,今天就姑太太去了族兄府上說話。她一回來,老太太就知道了?!?
“這個大驚小怪、乍乍呼呼的脾氣,是一輩子改不了了?!弊约好妹枚嘧欤睦蠣斠矝]什么法子,問,“你有沒有去看看文哥兒媳婦?”
夏太太道,“她還好。你也知道,她心思藏得深,等閑看不出喜怒來?!苯裉熠w長卿也把夏太太嚇了一跳,自從嫁入夏家,趙長卿一直寬和周全,就是剛到蜀中時教訓(xùn)了夏姑媽母女一回,夏太太私底下還叫好來著。真正這樣翻臉是第一次,夏太太頗覺不適應(yīng)。尤其夏老爺接手夏老太太,夏太太去勸趙長卿時,趙長卿正在屋內(nèi)喝茶,也沒淚眼模糊訴委屈啥的,簡直就跟沒事人一樣,反是趙長卿勸了夏太太幾句,夏太太深覺無所適從。
夏老爺悄聲道,“不甚柔順哪。”
夏太太嗔丈夫一眼,“媳婦能干,講理就成。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倒是媳婦與我說,恐怕還要有事發(fā)生,我這心里七上八下……還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