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且不談這些清丈出來的土地中有多少是虛額,以全國人口的增長狀況來看,現(xiàn)在的人口應當最起碼是洪武開國時期的30倍,雖然在丁冊上統(tǒng)計的人口大約只是開國初的10倍,也就是6000萬人,但是實際上大明的人口應該在1億5千萬到2億之間。
土地開墾增加的耕地數(shù)量不過是開國初耕地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但是同期人口卻增長了30倍。土地的增加供應量遠遠不及人口增長的速度,而且還有大量的土地被宗室、縉紳所掌握。
這樣下去,大明的百姓要靠什么才能生存下去?一頓不吃,人會沒精神;一天不吃,人會餓的發(fā)慌;三天沒吃的,百姓就要開始造反了?,F(xiàn)在就請首輔教教我,這大明什么時候要完?”
黃立極張目結舌無以對,雖然朱由檢無法背下馬爾薩斯的整個人口論。但人口論的基礎就是建立在,不斷繁殖的人口數(shù)量和土地產出的有限供應不足的矛盾上。
根據(jù)這個結論,朱由檢只要調查北京城附近的人口增長狀況,在根據(jù)北京城附近的耕地開墾數(shù)量進行對比,就能完成一份簡單版本的人口論了。
也許這份朱由檢版本的人口論涉及到的內容不如馬爾薩斯所寫的那么精深,用詞也不如原版人口論這么簡潔,但是這已經足夠向黃立極打開一個新世界的大門了。
一向從儒學經典中尋找治世之道,以儒家倫常秩序觀察這個世界的黃立極,突然毫無預兆的被朱由檢揭開了,這個溫情脈脈的封建倫常秩序的社會外表之下的真實世界。
在這種猝不及防之下,黃立極整個精神世界都受到了沖擊。如果他不是大明的首輔,只是一個普通的文官,那么最多也就是多了一份擔憂,向當朝執(zhí)政呼吁上書罷了。
但是身為大明首輔,他卻有著必須解決這個問題的責任。然而在短短的時間內,黃立極把自己的人生經歷和學過的儒家經典過了一遍,卻發(fā)現(xiàn)各種儒家經典中完全沒有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
所謂的減輕賦稅和與民休息,在這種人口和土地的不可調和矛盾面前,只是一劑飲鴆止渴的毒藥。因為越是與民休息,人口增長的速度就越快。
一方面新增長的人口需要土地生存下去,另一方面宗室、縉紳、豪商對土地的貪婪卻永無止境。這種狀況下,他之前對大明朝局所設想的,以拖待變等待大明自我恢復元氣的執(zhí)政策略,就變成了一個笑話。
和這個大明所面臨的巨大危機比起來,崇禎略有刻薄的質問,反倒顯得無足輕重了。黃立極自己都不禁懷疑起來,這大明還能撐上幾年?
過了半響,黃立極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這還是第一次,他在君前失儀。
黃立極已經顧不上謹守臣道了,他注視著朱由檢的雙眼,聲音干澀的說道:“老臣無能,實在是找不到解決這個人口和土地問題的方法。不知這人口論是哪位大才所寫,臣請陛下征辟此人,也好讓老臣請教一二。既然此人能寫出這篇文章,想必對人口和土地的問題已經研究了不少時日,如果有此人的協(xié)助,我相信集合眾人之智,我們終究能想出一個辦法來的?!?
能讓首輔黃立極反對變革的立場發(fā)生動搖,朱由檢總算松了一口氣。這表明這位大明首輔并未躲避自己應當承擔的責任。在這一點上,這位首輔已經比這時代的大多數(shù)官員強上很多了。
不過黃立極想要把人口論的作者找出來,這可讓朱由檢頭疼了一會。不管寫了人口論的西方學者馬爾薩斯,還是闡述了人口增長現(xiàn)象的意治平篇東方作者洪亮吉,都是150年以后才出生的人物。
朱由檢只略略猶豫了一下,就含糊的說道:“這人口論,朕所看到的不過是一篇殘文,據(jù)說是海外一名哲人所作,其人名為馬爾薩斯,因為其國風俗和大明頗為不同,所以朕按照其文的理念,重新在大明做了一次調查,這就是你現(xiàn)在看到的大明版本的人口論。至于這位馬爾薩斯是生是死,現(xiàn)在身處何方。朕也不清楚?!?
聽到崇禎這么說,黃立極無疑很失望。他咬了咬牙,然后對著崇禎俯首說道:“老臣實在無能,無法為陛下分憂。老臣請求致仕,以待陛下另選賢能,挽此大明危局?!?
看著在自己面前低下頭的黃立極,朱由檢不由搖頭苦笑。剛剛他以為黃立極比其他官員更有擔當,現(xiàn)在他才發(fā)覺,這個時代的官員其實都差不多,黃立極的擔當也就比其他人強上一些而已。
當遇到無法逾越的困境時,黃立極的最后選擇,也就是退位讓賢了。朱由檢心中暗暗對自己說道,“這個時代敢迎難而上,直面危局的也只有一個張江陵而已。自己對黃立極抱有的期待,還是太過無謂了。”